宫墙下的积雪冻成了硬块,武瑶汐踩着冰碴子往御书房走时,靴底碾过碎冰的脆响,像极了这些日子朝臣们在她耳边嚼舌根的动静。刚进殿门,就见秦霜捧着叠奏折站在案旁,脸色发白——不用问也知道,又是那些借着“民风”“教化”弹劾楚羽的本子。
“放着吧。”武瑶汐扯掉披风往椅上一扔,龙袍下摆扫过案边的铜炉,火星子被扇得跳了跳。
秦霜刚把奏折搁下,就听她又补了句:“户部那个老虔婆今早又说什么了?”
“户部尚书……”秦霜小声道,“她奏请陛下立后,说‘正君缺位则后宫不稳,后宫不稳则朝纲动摇’,还提了镇国公家的嫡子,说……说他品行端方,可堪正君之选。”
“品行端方?”武瑶汐猛地抓起本奏折往地上摔,纸页散了一地,“她怎么不说自己家孙子品行端方?立后?她是嫌宫里的流言还不够多,想再给楚羽扣顶‘善妒惑主’的帽子?”
秦霜没敢接话。这些日子陛下的火气一天比一天旺,前日军械库的小官记错了箭矢数量,被她当着禁军的面骂得哭着跪了半个时辰;昨日御膳房蒸的米糕稍硬了些,她直接掀了食案,说“连口软乎东西都做不好,留着你们何用”。宫里上上下下都揣着心过日子,连走路都怕踩响了地砖惹她动怒。
武瑶汐捏着眉心往椅背上靠,闭眼时满脑子都是乱麻:户部尚书的立后奏请、宗室女眷聚在宫里嚼的闲话、民间茶馆里说书人编的“楚羽媚主”段子……这些东西像缠在指尖的线,越扯越乱,勒得她指骨发疼。
她知道朝臣们打的什么主意——立个家世显赫的正夫,既能堵住“后宫不稳”的话头,又能借着新夫家的势力制衡她,顺带把楚羽彻底踩成泥。可她偏不想如他们的意。
可不想又能怎么样?秦霜今早递进来的民间舆情册子上,已经有人画了“妖男祸国”的漫画贴在城墙上,画里的楚羽被画成青面獠牙的样子,正趴在她背上吸“龙气”。再拖下去,怕是真要应了燕王的算计——让天下人都信她是被美色迷昏了头的昏君。
“备车。”武瑶汐忽然睁开眼,眼神冷得像殿外的冰,“去云栖寺。”
云栖寺在京郊的云栖山半山腰,离宫三十里地。车驾驶出宫门时,武瑶汐掀着车帘看街景,见几个孩童举着木杆追打,杆上绑着画着小人的草靶子,嘴里喊着“打妖男咯”,心尖猛地被刺了下,狠狠攥紧了帘绳。
秦霜坐在车外赶车,听见里面的动静,低声道:“陛下,要不……让禁军把孩子们驱散了?”
“不必。”武瑶汐的声音隔着车帘传出来,哑得发沉,“让他们打。打够了,或许就不吵了。”
车驾碾过青石板路往城外去,街景渐渐变成田埂。冬麦被冻得蔫蔫的趴在地里,像极了长乐宫偏殿里那些被楚羽小心侍弄的菠菜苗——看着弱,却偏要在冷天里挣着冒芽。
她想起昨日绕去长乐宫时看见的情景:楚羽蹲在窗边的花盆前,指尖沾着土,正往刚冒尖的菠菜苗旁埋碎棉絮保暖。阳光落在他发顶,镀了层淡金,他却没笑,只是盯着芽尖发呆,连她在窗外站了半刻都没察觉。
那时她忽然想问:你就不怕吗?不怕这些流言把你彻底埋了?
可终究没问出口。她怕听见他说“怕”,更怕听见他说“不怕”——前者会让她心头揪着疼,后者会让她觉得他是真的不在乎,不在乎她的难处,也不在乎这宫里的冷暖。
车驾爬到云栖山半山腰时,已经过了午时。云栖寺的山门落着雪,朱红漆被风吹得褪了色,却比宫里的金瓦看着清净。老方丈早在山门外候着,灰袍上落着雪,见了武瑶汐,合掌躬身:“陛下驾临,山门生辉。”
“大师不必多礼。”武瑶汐扯掉披风递给他,“朕今日来,是想求大师解个惑。”
老方丈引着她往寺里走,石板路扫得干净,只留着薄薄一层雪。殿里燃着檀香,供着观音像,案上的签筒晃着轻响。武瑶汐没拜,只坐在蒲团上看着香炉里的烟:“大师可知京中流言?”
老方丈添了盏茶,茶汤在粗瓷碗里漾着热气:“贫僧偶闻一二。”
“那大师觉得,朕该如何?”武瑶汐端起茶碗,指尖被烫得缩了下,却没放,“是该杀了楚羽以证清白,还是该顶着流言护着他?”
老方丈捻着佛珠的手顿了顿,抬眼看向她:“陛下觉得,楚羽是‘惑主的妖’,还是‘局中的棋’?”
武瑶汐被问得一怔。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这些日子被流言裹着,她只觉得楚羽是“麻烦的根源”,却忘了最初:他是被强召入宫的,是被她逼着在宫宴跳舞的,是被燕王算计着泼脏水的……他从头到尾,好像都没主动争过什么。
“他是棋。”武瑶汐低声道,声音轻得像烟,“可这棋……已经快要被人踩碎了。”
“那踩碎棋的人,是流言,还是陛下的心?”老方丈又问,佛珠在指尖转得缓,“贫僧曾见山脚下的渔人救溺水者,那溺水人抓着渔人的胳膊死不松,差点把两人都拖进水里——人在慌时,总觉得抓着点什么才好,哪怕抓的是会沉的石头。”
武瑶汐捏着茶碗的手指紧了紧。溺水者……是她?抓着的石头……是楚羽?还是那些想要立后的朝臣?
“陛下如今,就像那溺水人。”老方丈看着香炉里的烟往上升,“觉得楚羽是麻烦,又觉得朝臣是算计,两边都想推,又两边都不敢放。可水是流言,是民心,陛下攥得越紧,沉得越快。”
武瑶汐沉默了。她想起今早户部尚书奏请立后时,殿里半数朝臣都跟着附议;想起城墙上的漫画;想起孩童追打的草靶子……民心确实像水,正往“楚羽该除”的方向涌。她若逆着水走,怕是真要被呛得喘不过气。
“那依大师之见……”她顿了顿,喉间发紧,“该放手?”
“放手不是沉底。”老方丈合掌道,“是别让水里的东西缠着手脚。贫僧听闻陛下近日易怒,见人就骂——这便是被缠住了。一个人若总被旁人牵动心智,哪怕是帝王,也难掌航向。”
他顿了顿,声音沉得像钟鸣:“若有一物总扰心,要么舍了它,要么冷了它。舍了或许痛,冷了或许僵,却总好过被它拖着沉水。”
武瑶汐猛地抬头看他。舍了它……杀了楚羽?冷了它……彻底不管他?
老方丈没再明说,只端起茶碗抿了口:“雪快停了,陛下该回宫了。山路滑,别待得晚了。”
武瑶汐走出云栖寺时,雪果然小了。车驾往山下走,她掀着帘看窗外的松树——枝桠上积着雪,却硬挺挺地竖着,没被压弯。
老方丈的话在脑子里转:“被牵动心智的帝王,难掌航向”“要么舍了,要么冷了”。杀楚羽?她试过在心里描摹那画面,却总想起他在宫宴上跳舞时,发间落的那片白菊瓣——碎得让人心慌,实在下不去手。
那便冷了吧。
冷了他,就当没这个人。宫里不再提他,朝臣奏请也装傻不应,既不护着,也不处置。民间流言没了“帝王护妖男”的由头,或许慢慢就淡了。她不必再为他和朝臣争吵,不必再看着他的菠菜苗心烦,更不必再做那个“被缠着手脚的溺水人”。
她是女帝,该站在天下的正面。顺民意者昌,逆民意者亡——哪怕这民意是被算计出来的,只要多数人信了,那便是“正”。楚羽一个人,算得了什么?
车驾驶回宫门时,天已擦黑。武瑶汐走进御书房,秦霜正捧着刚送来的晚膳等着,见她回来,连忙道:“陛下用过膳再批奏折吧?御膳房做了您爱吃的羊肉汤。”
武瑶汐没看食案,径直走到案前翻奏折:“把长乐宫的人都撤了。”
秦霜愣了:“撤……撤人?那公子那边……”
“不用管。”武瑶汐头也没抬,笔尖落在奏折上,墨滴晕开个黑点,“从今往后,长乐宫的事,不必再报。他要吃要喝,让御膳房照常送,别的……不用问。”
秦霜心里咯噔一下:“陛下是想……”
“就当宫里没这个人。”武瑶汐的声音冷得像冰,“谁再提他,谁再奏请处置他,都装傻。问就说朕忙着朝政,没心思管后宫闲事。”
她终于想明白了。不站在楚羽的对立面,也不站在朝臣的对立面——只站在“装傻的帝王”的位置上。让楚羽在长乐宫自生自灭,让朝臣的奏请石沉大海,让民间的流言没了靶子。时间久了,大家都会觉得没意思,这场由燕王点燃的火,或许就能自己灭了。
秦霜看着她紧绷的侧脸,张了张嘴想劝,却终究没敢。她知道陛下决定的事,没人能改。只是想起楚羽蹲在花盆前的样子,心里像被雪落着似的,凉丝丝的。
长乐宫偏殿的灯,是在亥时亮的。楚羽摸黑翻土时碰倒了花盆,碎瓷片划破了指尖,血滴在菠菜苗旁的土里,红得刺眼。阿福举着灯进来时吓得直哭:“公子您怎么不开灯啊!手都破了!”
楚羽没说话,任由阿福用布条裹着指尖。灯花“噼啪”爆了声,映得他脸上的土痕格外清晰——他今日在偏殿的角落里翻出块空地,想把菠菜苗移过去种,翻了半天才翻出巴掌大的地方,指甲缝里全是泥。
“公子,”阿福裹完手指,犹豫着开口,“方才送晚膳的小太监说……长乐宫的侍卫都撤了。秦统领也没再来……”
楚羽捏着布条的手指顿了顿。撤了?是觉得没必要看守了,还是……觉得没必要“优待”了?
他想起今早阿福偷偷告诉他的——陛下去了云栖寺。云栖寺的老方丈据说能断因果,陛下是去求指点了?指点的结果,就是撤了侍卫?
“撤了好。”楚羽忽然笑了,笑声低低的,落在灯影里,“没人看着,清净。”
阿福却觉得这笑比哭还让人慌:“可是……万一那些女官再来欺负您怎么办?”
“她们来,我就躲。”楚羽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雪,“躲不过,就忍。忍忍就过去了。”
他知道武瑶汐想做什么了。不是杀他,也不是护他,是把他冷藏起来。像把沾了泥的刀,暂时收进鞘里,既不用看着心烦,也不用费心擦拭。
这样也好。至少不用再听那些流言像针似的扎耳朵,也不用再猜她到底是信还是不信。他就守着这偏殿,守着这些菠菜苗,等春天来——春天雪化了,或许宫里的事,也能淡些。
可指尖的疼却越来越清晰,连带着心口也隐隐发闷。他原以为自己不在乎,可当“被彻底放弃”的实感落下来时,才发现那点假装的平静,碎得像地上的瓷片。
御书房的灯亮到后半夜。武瑶汐批完最后一本奏折时,窗外的雪又下大了。她揉着酸胀的肩站起来,走到窗边时,目光不由自主地往长乐宫的方向飘——黑漆漆的,连盏灯都看不见,像沉在水里的石头。
秦霜端着参汤进来:“陛下,喝点参汤暖暖吧。”
武瑶汐没接,只盯着长乐宫的方向:“他……今晚有没有闹?”
秦霜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是谁,低声道:“小太监说……公子在偏殿翻土种菠菜,划破了手,没闹。”
武瑶汐的心尖像被针尖扎了下。都这时候了,还在种菠菜?是真的不在乎,还是在装不在乎?
她忽然想派人去问问,却又猛地打住——不能问。一问就输了,就又成了那个“被牵动心智的溺水人”。
“把参汤端下去吧。”她转过身,背对着窗外的黑暗,“朕要歇了。”
秦霜端着参汤退出去时,回头看了眼——陛下站在阴影里,龙袍的下摆拖在地上,像片沉重的云。她知道陛下没歇,只是在硬撑着,撑着做那个“不被牵动心智”的帝王。
长乐宫偏殿的灯,是后半夜灭的。楚羽躺在冰冷的床板上,指尖的伤口还在疼。他没盖被子,任由寒气往骨缝里钻——这样疼着,反而能清楚地知道自己还活着,还在这冷宫里挣着。
窗外的雪落在窗棂上,簌簌轻响。他想起云栖寺——以前听阿福说过,那寺里的观音像很灵,求姻缘的人挤破头。武瑶汐去求了什么?求江山稳固?求流言消散?
应该……没求他吧。
他缓缓闭上眼,把脸埋进枕里。枕巾上还留着点土腥味,是白日翻土时蹭上的。也好,闻着这味道,像还在听竹轩的菜畦旁,像还没经历过宫宴的羞辱,没被按在床榻上,没被泼满身的脏水。
只是不知道,这被冷藏的日子,要过到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春天来的时候,他种的菠菜苗,还能不能活着。
而御书房里的武瑶汐,终究还是没歇。她坐在案前,看着那本关于楚羽的舆情册子,指尖在“妖男祸国”四个字上反复摩挲,直到把纸页磨出毛边。
老方丈说“别让水里的东西缠着手脚”,她做到了。可为什么心里还是空落落的,像被雪掏空了的山坳?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从今往后,长乐宫那个叫楚羽的人,成了她心里不能碰的冰——冷着,硬着,却又不敢真的打碎。
夜还很长,雪还没停。这场被冷藏的局,谁也不知道会冻到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