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昀自惊鸿苑回来后,便彻底沉寂了下去。他不再出院门,不再抚琴,甚至连窗边也很少去了。整日只是静静地坐在屋内,或是缓慢地收拾一些极其私人的旧物,仿佛一尊正在自我风化的玉像。院落里那株海棠依旧开着,只是再无人有心情欣赏,连带着那叽喳的霓裳鸟,也显得格外吵闹,仿佛在催促着什么。
周夫人那边很快便得知了他去“逼迫”周如韫要给名分的事。正厅里,这位雍容的贵妇冷笑一声,将手中那只价值连城的冰玉茶盏重重搁在黄花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果然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上不得台面!给他几分颜色,就妄想开染坊!”周夫人眉宇间尽是鄙夷和厌烦,仿佛提及的是什么肮脏的东西,“如韫心善,念着旧情,许他侧君之位已是天大的恩典,他竟还不满足?莫非真以为我周家的正君之位,是他一个来历不明、武力低微的旧玩物能觊觎的?”
她越说越气,保养得宜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令人心悸的笃笃声。“林家那边已是水到渠成,风扬那孩子处处都好,正是如韫的良配。这沈昀,这般不识抬举,留在府中也是碍眼,平白惹如韫心烦,耽误她与林家的正事。既然他自己找不痛快,那就怪不得我们周家不留情面了!”
一道冷酷的命令,便这样轻飘飘地传了下去,甚至没有经过周如韫的同意——或者说,周夫人认为,这正是在为她的女儿“扫清障碍”。在她看来,一个无用的旧情,就该像修剪花枝一样,干脆利落地剪除,免得妨碍了主干向上生长。
来传达命令的,是周夫人身边那位心腹嬷嬷,身后还跟着两名气息沉稳、面容冷峻的女护卫。她们直接闯入了沈昀寂静的院落,像一阵冷酷的风,吹散了这里最后一点残存的温存假象。廊下的霓裳鸟受惊似的扑棱了几下翅膀,叫得更急促了。
“沈公子,”嬷嬷的语气客气却冰冷,如同腊月的寒霜,目光扫过这清冷的院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夫人体恤您思乡情切,特准您即日离府,归返故里。这是夫人赏下的盘缠,足够您后半生衣食无忧了。”
一个沉甸甸的储物袋被不容置疑地放在院中的石桌上,里面是足以让凡人富甲一方的灵石与金银。周家,确实“不亏待自己人”,用这些冰冷的财物,买断他近十年的陪伴与情分,也买断他可能带来的最后一点“麻烦”。这袋子仿佛有千斤重,压得石桌都微微呻吟。
沈昀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哀求,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没有。仿佛早就在等待着这一刻,甚至……是一种解脱。他甚至没有去看那袋“买断费”,只是缓缓站起身,阳光照在他过于苍白的脸上,几乎透明。
“有劳嬷嬷稍候,我收拾几件随身衣物。”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是微微有些沙哑。
他的平静,反而让那嬷嬷和护卫都有些意外,准备好的更多敲打和威慑的话,都噎在了喉咙里,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内室里,沈昀的动作依旧不疾不徐。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属于他的冷冽气息,与窗外飘来的甜腻花香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古怪的氛围。他没有去动衣柜里那些周如韫送来的、流光溢彩的华服,那些东西本就不属于他,如同镜花水月。他只将自己从红尘院带来的、那些质地上乘却已显旧色的衣衫,一件件抚平叠好,动作轻柔,像是在告别老友。一件月白长衫的袖口,还留着一块不明显的墨迹,是多年前周如韫练字时不小心溅上的,当时她懊恼了许久。沈昀的指尖在那块痕迹上停留了一瞬,随即毫不犹豫地将衣衫卷起,放入行囊。
他又将几本翻阅得起了毛边的旧书和那张跟随他多年的古琴收起。琴弦已断了一根,蜷曲着,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就在他准备俯身去拿床底最后一个存放杂物的旧木箱时,目光不经意的一瞥,看到了紧贴墙角阴影里、一个蒙尘的、小小的金色物件。
他的动作顿住了,身体有瞬间的僵硬。
迟疑了片刻,他还是弯下腰,伸长手臂,有些费力地将它捞了出来。是一个婴儿拳头大小的金色铃铛,做工算不上顶精致,色泽也有些暗淡了,上面系着的红绳更是褪色发白,沾满了厚厚的灰尘。铃铛哑了,摇晃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不知是里面的小锤掉了,还是被经年累月的灰尘堵死了。
沈昀握着那冰冷的、沉甸甸的铃铛,怔怔地出神。灰尘簌簌落下。记忆中一些早已模糊的画面,挣扎着浮现出来——漏风的破庙、刺骨的寒风、一个冻得瑟瑟发抖、小脸脏污却有一双异常明亮眼睛的小丫头……
十三年了。
原来,已经过去十三年了。
他以为早已遗忘的,连同那份最初的怜悯与守护之心,原来只是被深埋了起来。此刻翻出,依旧带着陈年的、冰冷的温度,刺得他掌心发痛。
他扯动嘴角,想笑,却只觉得面部肌肉僵硬,发不出任何声音。最终,只是极轻地、带着无尽沧桑和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解脱,喃喃自语:
“十三年了……或许,是该去看看沈沅了。”
这个名字从他口中吐出,带着一种久违的、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牵挂,像是在黑暗的泥沼中,终于抓住了一根遥远的、或许存在的藤蔓。
他没有将那铃铛收入行囊。而是紧紧握着它,仿佛要捏碎这十三年的光阴,走出了内室,走出了院落,甚至没有回头再看一眼这个囚禁了他多年、也见证了他情爱由生到死的华丽牢笼。他无视了桌上那袋灵石,也无视了身后嬷嬷那混合着怜悯与鄙夷的目光。
他径直走向周府后院那条通往外界、也流经府外的玉带河。河水潺潺,在春日暖阳下闪烁着细碎的金光,几只灵动的锦鲤在其中游弋,无忧无虑。河对岸,隐约传来惊鸿苑方向的说笑声,似乎是周如韫在与林风扬讨论着什么功法,语气轻快飞扬。
他在河边停下,最后看了一眼掌心中那枚陈旧的金色铃铛。它见证了一段救赎的开始,也无声地目睹了这段关系的腐朽与终结。上面的灰尘被他的体温稍稍焐热,却依旧掩盖不住那股金属的冰冷。
然后,他抬手,没有丝毫犹豫,手臂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将那铃铛抛了出去。
金色的弧线划过半空,在阳光下反射出最后一道微弱的光芒,哑巴的铃铛甚至没有发出一丝告别的声响,便“噗通”一声,轻飘飘地没入了清澈却冰冷的河水中。一圈小小的涟漪荡开,搅碎了一方倒映的蓝天白云,很快便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那铃铛沉入水底,被水草掩埋,或许永无再见天日之时。
他丢弃的不是一个铃铛,而是十三年的岁月,是他曾付出的所有真心与守护,是那个寒冬破庙里开始的、本以为会持续一生的牵绊,也是那个曾经全心依赖他的、名为周如韫的小丫头。
转身,离去。背影在春日暖阳下,挺直却孤绝,带着一种斩断一切后的虚无与疲惫,再也没有回头。风吹起他素色长衫的衣角,更显身形单薄。
他孑然一身,除了一个简单的行囊和一张断了弦的古琴,什么也没从周家带走。包括那颗,早已千疮百孔、如今彻底沉寂下去的心。
守门的侍卫看着他孤寂的背影消失在长街尽头,与人流融为一体,这才低声议论起来:
“就这么走了?真是干脆。”
“不然呢?一个过了气的旧人,难道还指望小姐挽留不成?没看林家公子近来出入频繁么?”
“也是……听说婚事将近了。不过,他倒是硬气,没哭没闹,连那袋灵石都没拿。”
“拿什么拿?那点灵石,买他十年光阴?买他……算了,与我们何干。”
没有人知道,这个被周家如同丢弃旧履般赶出去的男子,心中那一片冰冷的灰烬里,唯一燃起的一点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火苗,指向的是一个名为“清虚门”的方向,一个开创了体修之路、名为沈沅的女子。前路漫漫,吉凶未卜,但这似乎,已是他唯一能去,也唯一想去的地方了。
新的风暴,或许正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悄然酝酿。而周家府内,依旧是一片觥筹交错,筹备着另一场盛大的、门当户对的联姻,无人关心一个“旧玩物”的去向与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