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内,死寂如实质般凝固。
谢无妄那一声破碎的“你……”之后,便是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他周身不受控制溢出的凛冽剑意与煞气,与玄魇爆发出的滔天魔焰在这片有限的空间内疯狂碰撞、挤压,发出令人牙酸的嗤嗤声响,残破的穹顶簌簌落下更多碎屑。
玄魇猩红的眼眸眯成危险的缝,他缓缓站起身,将温眠不着痕迹地挡在身后大半,直面谢无妄:“谢无妄,你闯入本尊魔域,毁我宫殿,就为了盯着本尊的人看?”他的声音低沉,蕴含着风暴前的压抑,“给本尊一个解释,否则,今日即便倾尽魔域之力,也要将你留下!”
谢无妄依旧没有看玄魇一眼。
他的目光,如同被最坚韧的丝线牵引,死死缠绕在温眠身上,更确切地说,是缠绕在她眼角那一点殷红的朱砂上。
那一点红,灼得他眼眶生疼,灼得他道基轰鸣。
脑海中,是紫霄神雷下灰飞烟灭的青衣少女,是那声带着笑意的“第一百二十七次”,是那句轻飘飘却重逾山岳的“该你记得我了”。
而眼前,是魔域永夜殿中,身着暗红纱裙,安然坐在魔尊榻边,眼角缀着陌生朱砂的她。
灵魂的气息……一模一样。
可为何……会在魔域?为何会在玄魇身边?那点朱砂……从何而来?
无数的疑问、被强行压下的道心涟漪、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混杂着震怒与某种尖锐刺痛的情绪,在他冰封的心湖下汹涌翻腾,几乎要冲破无情道的枷锁。
“解释?”谢无妄终于开口,声音比方才更加沙哑冰冷,他的视线终于从温眠脸上移开,落在玄魇身上,那眼神,让见惯血腥的魔尊都感到一阵寒意,“她,是谁?”
玄魇一愣,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狂傲地大笑起来:“哈哈哈……谢无妄,你莫不是修炼无情道修得走火入魔,失了神智?她是温眠,是本尊的魔侍,百年前便在这永夜殿中!怎么?你仙域的手,如今要伸到本尊的寝宫里来了?”
“百年前……”谢无妄低声重复,眼底血色更浓。他渡劫,分明是不久前之事!时间对不上……是轮回?是转世?还是……别的什么?
他的目光再次锐利地射向温眠,带着不容置疑的审视与压迫:“你,认识本尊?”
这一次,他问的是她。
所有的压力,伴随着这句问话,如同实质的山岳,轰然压向那个依旧坐在榻边的红衣少女。
玄魇眉头紧皱,周身魔气翻涌,准备随时出手。
在两位当世巅峰强者无形气势的夹缝中,温眠缓缓抬起了头。她脸上没有惊慌,没有畏惧,甚至没有一丝被冒犯的怒意。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谢无妄,那双沉静的眸子,如同深不见底的古井,映照出他此刻略显失态的身影。
她看了他很久,久到谢无妄几乎要失去耐心,那颗冰封的心因这沉默而莫名焦躁。
然后,她轻轻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这一声叹息,极轻,却像一根羽毛,猝不及防地搔刮过谢无妄那颗坚硬无比的道心。
“仙尊大人,”她开口了,声音清泠,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慵懒,与雷劫中那仿佛梦呓般的声音略有不同,却又奇异地契合,“您位高权重,声名震彻三界,小女子区区一个魔域侍者,如何有幸认得您?”
她否认了。
平静地,自然地,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疏离与疑惑。
可她那声叹息,她看他时那过于平静的眼神,以及她眼角那点刺目的朱砂……无一不在无声地反驳着她的说辞。
谢无妄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不该是这样的。
她应该记得!她应该像雷劫中那样,带着那种令他道心不稳的笑容,说出一些他无法理解却又无法忽视的话!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用一种看陌生闯入者的眼神,平静地否认一切!
“你撒谎。”谢无妄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斩钉截铁的意味。他上前一步,周身剑气勃发,地面瞬间凝结出厚厚的冰霜,向四周蔓延,“看着本尊的眼睛,再说一次!”
“谢无妄!”玄魇暴喝一声,悍然出手!一道凝聚了精纯魔元的黑色巨掌,裹挟着撕裂空间的威势,直拍谢无妄面门!“你敢动她!”
谢无妄甚至没有回头,反手一挥袍袖。
“寂灭”剑意并未出鞘,但那股凝练到极致的毁灭意志已化作一道无形的壁垒。
轰!
黑色巨掌与无形壁垒狠狠撞在一起,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整个永夜殿残余的结构都在剧烈摇晃,能量风暴席卷开来,将殿内华丽的装饰、珍贵的魔器尽数碾为齑粉。
玄魇身形微晃,眼中闪过一丝骇然。他虽知谢无妄强悍,却没想到对方在经历逆天雷劫后,随手一挥仍有如此威能!
而谢无妄,身形纹丝不动,他的目光始终锁定在温眠身上,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了一只扰人的苍蝇。
能量风暴的中心,温眠的红裙被激荡的气流吹得猎猎作响,发丝飞舞,但她依旧坐在那里,连姿势都未曾改变。只是在那狂暴的能量触及她身前尺许时,被一股柔和而坚韧的力量悄然化解——是玄魇分心布下的护体魔元。
风暴稍歇。
谢无妄隔着尚未完全平息的能量乱流,死死盯着温眠。
温眠抬手,轻轻将一缕吹乱的发丝别到耳后,动作依旧从容。她迎上谢无妄那几乎要将她吞噬的目光,唇角再次勾起那抹极淡、却意味深长的弧度。
“仙尊,”她缓缓开口,声音在残余的能量嗡鸣中显得格外清晰,“您是不是……认错人了?”
认错人了?
谢无妄周身的气息骤然一滞。
那点朱砂痣,在他眼中灼灼燃烧,仿佛在嘲笑着他的失态,他的执着,他道心上那清晰无比的裂痕。
不可能认错。
灵魂的特质,独一无二。尤其是……经历过紫霄神雷“淬炼”后,依旧能让他道心产生共鸣的灵魂。
可她为何不认?
那一百二十七次……又是什么?
自愿入局……莫非,她真的是天道棋局中,那个连他都无法掌控的……最大的变数?
无数的念头在他脑海中疯狂冲撞,无情道基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那冰冷的、维系他力量与存在的法则,正在从内部开始崩解。
他看着她在玄魇的庇护下,那平静淡然,甚至带着一丝疏离笑意的脸。
第一次,登临巅峰、视万物为刍狗的无妄仙尊,感受到了一种名为“无能为力”的尖锐刺痛,以及一种几乎要焚尽他理智的、陌生的怒火。
他找不到证据,撬不开她的嘴,甚至……无法当着玄魇的面,强行将她带走。
“好……很好。”谢无妄缓缓吐出两个字,声音低沉得可怕,仿佛蕴藏着即将爆发的火山。他深深看了温眠一眼,那眼神复杂到了极致,有冰冷,有探究,有震怒,甚至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遗忘了万载的……狼狈。
下一刻,他周身空间一阵扭曲,白衣身影瞬间变得模糊,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迹,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留下残破的永夜殿,滔天怒火的玄魇,以及……
坐在榻边,缓缓收起脸上最后一丝笑意,眼底深处掠过一抹复杂幽光的温眠。
她轻轻摩挲着自己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片刻前那凝聚的恐怖剑意。
“下次……”她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无声地低语,“似乎……提前了呢。”
眼角的那点朱砂,红得愈发妖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