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渊没有日月,只有永恒的昏暝。
粘稠的、带着腐蚀气息的魔气如同实质的潮水,在嶙峋的怪石与污浊的泥沼间缓缓流淌。风声在这里是尖啸的,夹杂着不知名魔物的嘶嚎与啃噬骨肉的细碎声响,构成一曲永无止境的绝望哀歌。
沧溟靠在一块被侵蚀得千疮百孔的巨岩阴影里,或者说,是瘫在那里。
他几乎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只有体内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在疯狂撕扯、冲撞。一股是他曾经纯净浩瀚的神力,如今只剩下破碎的残片,锐利如刀;另一股是自魔渊深处沾染、并与他破碎神格强行融合的秽恶魔气,污浊暴烈。它们以他的经脉骨髓为战场,每一次交锋都带来近乎凌迟的痛苦。
冷汗浸透了他玄色的残破战袍,紧贴在肌肉虬结的背脊上。那上面,曾经象征着无上荣耀与力量的神纹已经黯淡、扭曲,被狰狞的魔纹侵蚀、覆盖,如同最美妙的乐章被泼上了最肮脏的墨迹。
“呃……”一声压抑不住的痛楚低吼从齿缝间溢出。
视野一片血红,并非魔渊的天色,而是源于脑海深处翻腾不休的记忆碎片——
耀眼的天光下,他最信任的兄弟,离昊,那张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脸,此刻却冰冷如霜,手中的神剑“裁决”毫不留情地刺穿他的神铠,精准地剜向他的背心神骨所在。“沧溟,你太强了,强得让天律都显得可笑……”
同时,他视若亲母的瑶光女神,那双曾温柔抚过他头顶的手,蕴含着磅礴的神力,印上他的后心,将他推向那深不见底、吞噬一切的魔渊裂隙。她的眼神里,没有半分不忍,只有一种……清理冗余的决绝。
“为什么……”他当时问了,声音嘶哑,带着不肯置信的震颤。
回答他的,只有离昊收回神剑时那冰冷的眼神,以及瑶光女神毫无波澜的话语:“此为天意。”
天意?
去他娘的天意!
恨意如毒藤般疯狂滋长,缠绕住他每一寸理智。他恨离昊的背叛,恨瑶光的绝情,恨整个九重天阙的虚伪!他更恨这世间所谓的“光明”与“信任”!那不过是包裹着毒药的蜜糖,是引人踏入深渊的诱饵!
杀回去!毁了这一切!让那些背叛者,也尝尝神骨被剜、永堕黑暗的滋味!
狂暴的意念引动了体内暴走的力量,漆黑夹杂着暗金色的气劲猛地从他周身炸开。轰隆!身旁的巨岩不堪重负,瞬间崩裂成齑粉。地面被犁出深深的沟壑,魔气被搅动,发出尖锐的呼啸。
但这宣泄带来的不是舒缓,而是更深的空虚与剧痛。力量如同脱缰的野马,反噬自身。他猛地咳出一口污血,那血液落在地上,竟发出“嗤嗤”的腐蚀声响,冒着黑烟。
意识开始模糊,极致的痛苦和滔天的恨意交织,几乎要将他的灵魂也一并撕裂。
就在这时,一阵细微的、与这魔渊格格不入的脚步声传来。
很轻,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踩在碎石子路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沧溟霍然抬头。
猩红的双眸在昏暗中亮起,如同濒死凶兽最后的警戒。魔渊怎么可能有如此……“干净”的脚步声?是那些以猎杀堕落者为乐的所谓“神使”?还是某种新型的、善于伪装的魔物?
他蜷缩起身体,肌肉紧绷,尽管虚弱得随时可能昏厥,但那股与生俱来的战斗本能和毁灭欲望仍在咆哮。谁来,就杀了谁!
一个身影,出现在岩石的拐角。
出乎意料,那是一个看起来极其脆弱的少女。穿着简单的、甚至有些破旧的素色衣裙,在这魔气弥漫的环境中,她周身却奇异地带着一圈极其淡薄、却真实存在的柔光,将侵蚀性的魔气稍稍隔绝在外。
她的眼睛很亮,像是将外界早已失落的天光盛在了里面,清澈得不可思议。脸上没有什么惊恐或算计,反而带着一种纯粹的、近乎莽撞的担忧,望着他这边。
“你……你还好吗?”她的声音清凌凌的,带着一种能抚平焦躁的温柔力量,在这死寂的魔渊里格外突兀。
沧溟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威胁性的嗬嗬声,试图吓退她。他不想接触任何活物,尤其是这种看起来如此“光明”的存在。那让他感到恶心,感到被冒犯。
然而,少女似乎并没有被他的狰狞模样吓退。她眨了眨眼,目光落在他因痛苦而微微颤抖的手臂,以及地上那摊腐蚀性的污血上。
“你受伤了,很重的伤。”她陈述着,语气里带着一种天然的笃定,然后迈开步子,径直朝他走了过来。
“滚!”沧溟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带着浓烈的杀意。他试图调动力量,哪怕只是凝聚起一丝魔气,也能将这个不知死活的凡人撕碎。
可力量早已失控,在他体内横冲直撞,根本不听调遣。反而因为强行运力,喉头又是一甜。
少女已经走到了他面前,蹲下身来。靠得近了,沧溟甚至能闻到她身上一股极淡的、类似于阳光晒过青草的味道,与魔渊的污秽形成极端对比。
她无视了他那几乎要噬人的目光,伸出双手,莹白的手指纤细,看起来柔弱无骨。
“别动,”她轻声说,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可能会有点疼,忍一下。”
下一刻,温暖。
一股难以言喻的、纯粹的温暖力量,从她掌心流淌而出,轻柔地覆盖在他剧痛难当的胸膛。
沧溟浑身猛地一僵。
那是什么力量?不是神力,也绝非魔力。它如此微弱,却又如此坚韧,如同暗夜里悄然燃起的一簇小火苗,微弱,却带着不容忽视的热度。它丝丝缕缕地渗入他狂暴混乱的经脉,所过之处,那撕心裂肺的痛楚,竟然……真的被抚平了一丝。
虽然相对于他整体的痛苦而言,这只是杯水车薪,但那真切存在的、久违的“舒缓”感,让他几乎要战栗。
他死死地盯着近在咫尺的少女。她低着头,神情专注,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柔和的阴影。额角因为耗费力量而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她抿着唇,没有丝毫退缩。
为什么?
一个疑问,如同毒蛇,骤然窜入他被恨意填满的心间。
为什么救他?她是谁派来的?有什么目的?是新的折磨手段吗?先给予一丝虚假的希望,再狠狠地碾碎?
无数的猜忌和阴暗念头翻涌而上。他的眼神愈发冰冷警惕,身体依旧僵硬如铁。
时间,在这诡异的静谧中一点点流逝。少女的力量似乎消耗很大,她的脸色渐渐有些发白,但手上的暖光却未曾断绝。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刻,或许是永恒。
沧溟体内那场毁灭性的风暴,竟然在这微弱暖流的持续安抚下,奇迹般地暂时平息了下去。虽然力量依旧混乱,魔气依旧盘踞,但至少,那凌迟般的剧痛减弱了,让他重新夺回了对身体的部分控制权,意识也清晰了许多。
他刚想开口,用最冰冷的话语质问这个多管闲事的凡人。
少女却先他一步,缓缓收回了手,脸上露出一抹如释重负的、极其灿烂的笑容。那笑容太过明亮,几乎刺痛了他久居黑暗的眼睛。
她完全没在意他阴沉的脸色和审视的目光,反而兴致勃勃地指向不远处——那里正是刚才他力量暴走时,魔气冲击最集中的一片焦土,漆黑板结,冒着丝丝黑烟,毫无生机。
“你看,沧溟。”她的声音带着一点小小的雀跃和发现珍宝般的惊喜,清脆地响彻在这片死寂之地,“魔渊的花开了。”
沧溟下意识地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随即,他扯动嘴角,露出一抹极其冰冷、充满嘲讽的冷笑。
“胡言乱语。”他声音沙哑干涩,“魔渊,怎么可能有花?”
那是绝对的死地,是万物的终结之所,连最顽强的魔苔都难以在那里生存。
然而,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
他的目光,凝固了。
在那片绝对黑暗、绝对死寂的焦土中央,就在他狂暴力量留下的冲击痕迹边缘,一点极其微弱的、颤巍巍的嫩绿,顶开了坚硬的土壳,探出了头。
那么细小,那么脆弱,仿佛一阵稍大点的风就能将其折断,一丝逸散的魔气就能将其腐蚀殆尽。
但它就在那里。
在一片象征着他毁灭与仇恨的焦土之上,顽强地、不可思议地,生长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