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作的修复进入了最精细的阶段——补全因物理撕裂而缺失的画面。温眠没有选择用颜料凭空创造,而是采用了一种极为古老而谦卑的技艺。她将颜堇那些被丢弃的、与《虚妄之灵》同期创作的废弃画稿(那些充满挣扎却失败的笔触)剪成极细小的碎片,用特制的、接近画布底色的中性胶,一点点地镶嵌、填补进画布的裂痕之中。
这个过程,在日本金继艺术中被称为“续驹”,意为用其他器物的碎片来修补残缺,坦然接受不完美,并将其转化为一种独特的历史美感。
颜堇看着她的动作,看着自己那些代表着失败和狂乱的笔触碎片,被如此珍而重之地挑选、打磨,然后嵌入他曾经试图毁灭的画作之中,成为其肌理的一部分。这种感觉无比震撼。她不是在否定他的过去,哪怕是最糟糕的那部分。她是在承认它,接纳它,并赋予它新的意义和位置。
“这些碎片,”温眠在一次填补间歇,罕见地主动解释,声音平静无波,“它们承载着你创作时的情绪能量,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强行用全新的颜料覆盖,会形成‘断层’。让它们以另一种形式回归,裂痕才能真正‘愈合’,而不是被‘隐藏’。”
颜堇沉默着,心底却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她说的,仅仅是画吗?
他看向画布。那些原本狰狞的裂痕,在被同源而异形的碎片填补后,呈现出一种奇特的、带着细微凹凸的纹理。它们没有消失,反而成为画作表面一种独特的、记录着过往伤痛的“笔触”。在后续的色彩罩染下,这些裂痕甚至会因吸收光线的差异,产生更为丰富的视觉效果。
残缺,亦可成为美的一部分。
这个认知,如同惊雷,在他心中炸响。他追求极致的、纯粹的、毫无瑕疵的美,为此不惜剥离、毁坏、遗忘。而温眠,却向他展示了另一种可能:一种包容了伤痕、历史、甚至失败,从而变得更加厚重、更加真实、也更加坚韧的“完整”。
他的目光从画布,缓缓移到温眠的脸上。她正微微蹙着眉,用镊子夹起一片极小的、带着暗红色的碎片,小心地比对位置。一缕碎发从她耳畔滑落,垂在她光洁的额侧。这个细微的画面,与他记忆中无数次她专注做事时的样子,毫无二致。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温柔地攥紧了。一种混杂着深切悔恨、无边爱意和重新燃起的、微弱却坚定的希望的情绪,汹涌地冲刷着他。他不再仅仅是想赎罪,也不再仅仅是想找回灵感。他想要……重新拥抱这个灵魂。这个比他所以为的,要强大、深邃、智慧得多的灵魂。
他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极其轻微地抬起手,想要替她将那缕碎发掠到耳后。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及她发丝的瞬间,温眠似乎有所察觉,动作微微一顿。
颜堇的手僵在半空,心跳如擂鼓。他害怕她会躲开,会用那种平静却疏离的眼神看他。
然而,温眠只是停顿了那么一瞬,并没有躲闪。她甚至没有抬头,依旧专注于手中的碎片和镊子,只是那原本微蹙的眉头,几不可察地……松开了些许。
这是一个微小到几乎不存在的信号。但于颜堇而言,却不啻于一声惊雷。
他的手,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轻轻地将那缕发丝拂到了她的耳后。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耳廓微凉的肌肤,那触感让他浑身一颤,仿佛有电流窜过。
温眠没有动。她依旧低着头,但颜堇清晰地看到,她那白皙的耳垂,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染上了一层薄红。
画室里安静得能听到灰尘漂浮的声音。松节油的气味中,似乎混入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她发间的清浅香气。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没有言语,没有对视。只有他停留在她耳畔、尚未完全收回的指尖,和她那悄然泛红的耳垂,无声地诉说着冰层之下,那悄然涌动的暖流。
良久,颜堇才像被烫到一般,猛地收回手,握成拳,藏在了身后。指尖那残留的、微凉而柔软的触感,却如同烙印,深深刻入他的神经。
温眠也仿佛刚刚回过神,她轻轻吸了一口气,继续手中的填补工作,只是动作似乎比刚才慢了半拍,那抹绯红也从耳垂悄悄蔓延到了脖颈。
他们没有再交谈。
但画室里的空气,已然不同。
《虚妄之灵》上的裂痕,在碎片与胶水的填充下,一条条被弥合。而那些被填补的痕迹,在温眠后续巧妙的色彩处理下,非但没有削弱画作的力量,反而如同树木的年轮,为其增添了一份历经劫波后的、沉静而磅礴的叙事感。
与此同时,两颗布满裂痕的心,似乎也在这沉默的、共同的劳作中,被一种无形而温柔的力量,进行着类似的“金继”。用理解填补误解的沟壑,用耐心粘合信任的碎片,用对过往伤痕的共同面对,作为重新连接的粘合剂。
修复,在画布上与心灵深处,同步进行着。
感情,如同被精心照料的幼苗,在绝望的废墟之下,终于探出了一丝颤巍巍的、却充满生命力的新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