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内,空气中还残留着“改土归流”四个字带来的震撼余波。
孙承宗、朱燮元几位重臣,虽然还未从那惊天的计划中完全回过神来,但已经开始低声地讨论着“皇明速运”和新盐法这两项新政。
他们都是大明最顶尖的头脑。
最初的震惊过后,理智迅速回归。
他们越是讨论,就越是能感受到这两项政策背后,那如同蛛网般精密而深远的布局。
“以官府之力,行商贾之事,将盐利、商利尽数收归国库,再反哺地方……”
朱燮元抚着花白的胡须,满眼都是惊叹。
“此等手笔,闻所未闻啊。”
袁可立更是激动得脸庞涨红,他手里的小册子都快被捏烂了。
“何止是闻所未闻!懋和,您是不知道,就这几日,户部初步估算,若‘皇明速运’真能贯通南北,单是民用商运一项,一年所得之利,恐怕就不下三百万两!”
“三百万两啊!”
这个数字,让在场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了一阵沉稳而有节奏的脚步声。
那不是文官的碎步,也不是太监的轻盈。
而是属于军人,属于常年行走于山川与沙场之人的独特脚步声。
众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议论,目光齐齐投向殿门。
只见一名身着甲胄的身影,在王承恩的引领下,步入殿中。
来者,并非众人想象中那般魁梧雄壮。
她年过五旬,岁月在她的脸上刻下了风霜的痕迹,皮肤并不白皙,甚至有些粗糙。
但她的腰背,却挺得如同一杆标枪。
身上那套绝非仪仗所用,而是真正见过血的铁甲,将她的身形勾勒得异常挺拔。
她的眼神,没有女子的柔媚,只有鹰隼般的锐利与古井般的沉静。
那是一种在尸山血海中磨砺出来的眼神,足以让任何心怀不轨之徒胆寒。
她,就是都督佥事,石柱总兵官,秦良玉!
“末将秦良玉,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秦良玉走到大殿中央,单膝跪地,动作干脆利落,甲胄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铿锵。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女性特有的清亮,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战火与风沙浸染过的沙哑与沧桑。
这声音与殿内任何一位男将都不同,但其中蕴含的力量与忠诚,却别无二致。
朱由检的目光,落在这位正史之中,唯一一位被单独立传的巾帼英雄身上。
平奢安之乱,数次勤王,镇守石砫四十余年,保一方平安。
忠勇二字,她当之无愧!
“爱卿平身。”
朱由检的声音温和,带着发自内心的尊重。
“谢陛下!”
秦良玉起身,身姿依旧笔挺如松。
“朕刚才,正在与诸位爱卿,聊西南之事。”
朱由检的目光扫过秦良玉,又看向朱燮元等人。
“这些年,爱卿为朝廷平定了不少土司异动,对于西南的问题,想必比朕都更为了解。”
秦良玉躬身道:“陛下谬赞。西南之患,在于人心不齐,号令不一。土司各自为政,互有攻伐,百姓苦不堪言,此乃乱源。”
她的话,直指核心,没有半句废话。
“说得好。”
朱由检点了点头,他要的,就是这份清醒的认知。
他不再铺垫,直接当着所有人的面,抛出了自己为她,也为整个西南准备的惊天任命!
“朕,欲命你为四川巡抚,总领四川一应军务!”
此言一出,不只是秦良玉,就连孙承宗、朱燮元等人都猛地抬起头,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
巡抚!
这可是封疆大吏!
整个大明,有几人能居此位?
而且,是以女子之身,以土司之身,总领一省军务!
这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秦良玉那古井无波的脸上,也终于出现了一丝剧烈的波动,她下意识地便要再次跪下。
朱由检却抬了抬手,制止了她。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
他顿了顿,又抛出一个重磅炸弹。
“你麾下的白杆军,自今日起,正式列为朝廷经制之军!一切粮饷、军械,皆按九边精锐标准,由兵部划拨!”
又是一声惊雷!
如果说巡抚之位是无上的荣耀,那将白杆军这支“土司私兵”正式收编为朝廷经制军,就是最实在的利益和认可!
这意味着,秦良玉和她的军队,彻底摆脱了“杂牌”的身份,成为了名正言顺的大明官军!
“朕给你兵,给你权,更要给你方略!”
朱由检的声音变得沉凝有力,每一个字都敲在秦良玉的心上。
“你返回四川之后,可将与你交好,心向朝廷的土司,尽数招至麾下。”
“朕许你,可保留他们的土司贵族身份,领俸禄,有才能优越者,你可按需任用。其族中子弟,优秀者可入京师皇明军校学习!”
“对于那些主动交出兵权、土地的土司,其家族可世袭罔替‘土千总’、‘土把总’之职,食朝廷俸禄!他们原有的庄园、财产,可按比例保留!”
“至于那些……”
朱由检的声音冷了下来。
“依旧想着关起门来做土皇帝,冥顽不灵的土司。”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你暂时不必理会。你只需保证一件事,那就是‘皇明速运’的商路,在四川境内,必须畅通无阻!”
“谁敢阻拦,就是与朝廷为敌,与朕为敌!”
“待你兵马充足,粮草丰沛,将那些归顺的土司之心,彻底收拢之后……”
朱由检看着秦良玉,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那眼神中的意思,却再明白不过。
到时候,那些冥顽不灵的,自然有他们的用处——杀鸡儆猴!
这番话,如同一套精妙绝伦的组合拳,打得殿内几位人精般的老臣,脑中嗡嗡作响!
先以四川总督和白杆军官制化的无上荣光,将秦良玉彻底绑上朝廷的战车,让她成为所有西南土司仰望的标杆!
再以高官厚禄、世袭爵位为诱饵,分化、拉拢、收买一批土司,瓦解他们的联盟!
最后,以“皇明速运”这条经济大动脉为底线,暂时稳住那些最顽固的势力,避免战火立刻燃起。
温水煮青蛙!
步步为营,环环相扣!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改土归流”了,这是一种阳谋!
一种让所有土司都看得到,却又无法拒绝,无法抵抗的阳谋!
“众爱卿,”朱由检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朱燮元身上,“朕如此安排,你们觉得,是否可行?”
朱燮元再也按捺不住,他快步上前,对着朱由检深深一躬。
“陛下!”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陛下此策,思虑之周密,用心之良苦,老臣……老臣佩服!”
“以秦将军为榜样,以其土司之身,得朝廷如此信重与荣耀,其余土司见了,焉能不眼红?焉能不心动?”
“届时,不用朝廷一兵一卒,他们内部便会为了争抢归顺的名额而分化瓦解!”
“此乃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上上之策!老臣,心服口服!”
一旁的孙承宗也抚须长叹,他看向朱燮元,半是感慨半是炫耀地说道:“懋和(朱燮元的字),你这段时日不在朝中,有所不知啊。咱们这位陛下,考虑事情,向来是走一步,看三步,滴水不漏!此诚乃我大明中兴之兆也!”
听到孙承宗这位帝师兼内阁重臣如此直白的“拍马屁”,饶是朱由检脸皮再厚,也不由得微微一红,摆手笑道:“当不得孙师傅如此夸奖,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中,是挥斥方遒的无上自信。
而大殿中央,秦良玉早已再次跪倒在地。
她的头颅,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之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没有激动到语无伦次的长篇大论,也没有赌咒发誓的豪言壮语。
这位一生戎马的巾帼英雄,只是用她那沙哑而又无比坚定的声音,给出了她的回答。
“末将,全凭陛下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