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大朝会散。
朱聿键如同过去几日一样,跟随着百官的洪流,走下奉天门的台阶。
只是,他的心境,已与初到京师时,截然不同。
如果说,之前的他,是一块被祖宗规矩和命运牢牢禁锢的顽石。
那么现在的他,就是一块被生生砸开,露出了内里纹理,看到了无数种可能性的顽石。
京营那冲天的杀伐之气。
工坊那鼎沸的喧嚣之声。
户部那清脆的算盘之响。
这一切,都还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脑海里,灼热滚烫。
他终于明白,这位年轻的君王,正在用一种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方式,为这个垂垂老矣的帝国,更换心脏,疏通血管,锤炼筋骨。
而他,有幸亲眼见证了这一切。
百官三三两两地散去,各自议论着朝堂上的事。
朱聿键孤身一人,正准备登上那辆返回十王府的马车。
“唐王殿下,请留步。”
一个尖细却又清晰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是王承恩。
朱聿键心中一凛,连忙转身拱手。
“王公公。”
王承恩脸上挂着一贯的恭谨笑容,微微躬身:“陛下宣您,乾清宫觐见。”
此言一出,周围尚未散去的官员,脚步齐齐一顿。
他们的目光,再一次聚焦在了这位身份特殊的唐王身上。
这些日子,陛下带着唐王巡视京营,视察工坊,几乎是将大明最核心的机密,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了他的面前。
这本就让无数人心中惊疑。
现在,又要单独召见。
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朱聿键的心,也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他知道。
最后的审判,终于要来了。
……
乾清宫。
依旧是那间暖阁,依旧是那股让人心安的暖意,和让人心悸的威严。
朱聿键一进殿,刚要依着规矩,行那五拜三叩之礼。
“唐王免礼。”
御案之后,朱由检的声音淡淡传来。
他甚至没有抬头,目光依旧停留在一份来自北地的军报上。
朱聿键不敢不从,只能躬身站在殿中,眼观鼻,鼻观心,等待着皇帝的发问。
这一次的等待,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漫长。
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擂鼓般的跳动声。
终于,朱由检放下了手中的朱笔,抬起头。
他的目光,平静如水,却仿佛能穿透人心,看到朱聿键灵魂最深处的挣扎与迷茫。
“这些日子,朕让你看的,可看懂了?”
来了!
朱聿键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
“臣……看懂了。”
“说来听听。”
“臣看到了一个崭新的大明。”
朱聿键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发自内心的震撼与敬畏。
“臣看到了军心可用,民心可用,财源广进,国力日盛!”
“臣看到了陛下治下,匠人有其尊,兵卒有其荣,官员有其畏,百姓有其望!”
“臣看到了一个,臣在南阳府,在书本里,从未想象过的,一个正在苏醒的,强大无比的帝国!”
他说得恳切,甚至带着几分激动。
这些,全都是他的肺腑之言。
朱由检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身体微微前倾,那股无形的压力,瞬间倍增。
“那朕问你的那个问题。”
“可有答案了?”
轰!
整个暖阁,仿佛都随着这句话,震颤了一下。
朱聿监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苍白。
那个问题,如同一座大山,压得他这些天,夜不能寐,食不知味。
他沉默了许久。
然后,他苦笑了一下,脸上满是颓然。
“回陛下,臣……想加入其中。”
“臣也想为这个崭新的大明,尽一份力。可是……”
他抬起头,迎着皇帝的目光,声音里满是无力。
“可是,臣又能做什么呢?”
“陛下让臣选择,可臣,其实没得选。”
“从戎?”
他自嘲地笑了笑。
“陛下也看到了,臣这副瘦弱的身板,能杀几个敌人?”
“从文?”
“臣虽自幼饱读诗书,可那都是些经义文章,与陛下推行的新学,格格不入。便是去考科举,以臣这点微末道行,恐怕连个秀才都未必考得上。”
“臣空有报国之心,却无报国之力。臣……”
他越说,声音越低,头也垂得越低。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将他整个人都包裹了起来。
看着那波澜壮阔的时代画卷,却发现自己连拿起画笔的资格都没有。
这种痛苦,比被圈禁高墙,更加折磨人。
朱由检静静地听着他的剖白,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直到朱聿键说不下去,暖阁内再次陷入死寂,他才忽然开口,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那你觉得,朕,能从戎,还是能从文?”
朱聿键猛地一愣,下意识地就要开口奉承。
“陛下天人之资,文成武德,自然是……”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那句“手到擒来”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他像是被一道无声的闪电,狠狠劈中了天灵盖!
他忽然想起了,史书上记载,太祖高皇帝,马上得天下,何等英雄!
可眼前的陛下呢?
陛下亲手打造了京营,可他自己会领兵打仗吗?
陛下革新了财税,可他自己会打算盘算账吗?
陛下推动了新学,可他自己……
一个让他从骨子里感到战栗的念头,疯狂地冒了出来!
他看着朱由检那张年轻,却又深不见底的脸,嘴唇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朱由检看着他那副见了鬼的表情,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想到了,是吗?”
“朕的文韬武略,或许连你都比不上。”
“但是……”
朱由检缓缓站起身,一股君临天下的气势,轰然爆发!
“朕是皇帝!”
“而你,朱聿键。”
“你的力量,也从来不是来自于你的文采,或者你的武勇。”
“你是亲王!”
“你是太祖高皇帝的九世孙!”
“你是这天下三十万朱家宗室里,身份最尊贵,血脉最高人一等的那一小撮人!”
朱聿键的脑子,彻底炸了!
他终于明白了!
彻底明白了!
他猛地后退一步,然后,直挺挺地,重重地跪了下去!
“噗通!”
那声音,是他将自己的一切,都砸在这冰冷金砖上的声音。
“臣,朱聿键!愿为陛下之刀,为陛下之盾!”
“愿为陛下鞍前马后,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请陛下下旨!臣,愿为我大明河山,为我朱家天下,再创百年辉煌!”
他抬起头,眼中再无半分迷茫与颓然,只剩下烈火般的决绝与狂热!
他知道,选择这条路,他将与天下所有的宗亲为敌。
他会成为朱家的叛徒,会被无数人戳着脊梁骨唾骂。
可那又如何!
能亲手参与到这场开天辟地的大变革之中,能为那个崭新的大明,添上一块属于自己的砖瓦!
死,亦无憾!
朱由检看着跪在地上,仿佛脱胎换骨的朱聿键,脸上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他亲自上前,将朱聿键扶了起来。
“唐王能有此抱负,朕心甚慰。”
他拍了拍朱聿键的肩膀,转身回到御案之后,声音陡然拔高。
“大伴!”
王承恩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一旁,手中已经捧好了笔墨纸砚。
朱由检的声音,清晰而又威严,回荡在整座乾清宫暖阁之中,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万钧之力!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唐王朱聿键,乃太祖嫡裔,天潢贵胄。其人品性端方,忠贞体国,深明大义,堪为宗室之表率!”
“朕心甚慰,特开先例!”
“命,唐王朱聿键加封太子太保,参赞机务,辅弼朕躬!”
“赏,蟒袍一件,以示荣宠!”
“钦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