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
一个亲兵踉跄着走来,声音沙哑得几乎不成调。
“该……该歇歇了。”
赵率教缓缓转过身。
他看着满城疲惫到极点的将士,看着那些躺在地上,再也无法站起来的袍泽。
他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疼得抽搐。
但他知道,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
战斗,才刚刚开始。
“传令下去。”
他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钢铁般的威严,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城楼。
“打扫战场!救治伤员!”
“把牺牲的弟兄们,好生收敛起来!每一个人的名字,都要给老子记清楚!他们的功劳,陛下会记着,我赵率教,也会记着!”
“其余的人,吃饭!睡觉!但是,防务不能松懈!给老子轮班守着!鞑子随时可能杀个回马枪!”
安排完这一切,他没有片刻停留,大步流星地走下城楼,回到那个简陋到极点的临时指挥所。
屋子里,只有一张破旧的木桌,一盏在寒风中忽明忽暗的油灯。
他屏退了所有人。
“吱呀——”一声,他亲手关上了门。
当门扉闭合,将外界的喧嚣与血腥隔绝的那个瞬间,那股支撑着他如同神魔般屹立不倒的钢铁意志,仿佛才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一个踉跄,险些栽倒,连忙用手死死撑住冰冷的桌面。
巨大的疲惫,如同决堤的黑色潮水,从四肢百骸的每一个角落疯狂涌来,几乎要将他彻底吞噬。
他闭上眼。
炮火的轰鸣,士兵的惨叫,滚石擂木砸碎骨头的闷响,还有那支从天而降,一击致命的骑兵……无数血腥的画面,在他脑中疯狂回放。
他强迫自己甩了甩头,将这些画面从脑子里驱赶出去。
走到水盆边,他捧起冰冷刺骨的井水,狠狠地泼在自己脸上。
清醒!
必须保持绝对的清醒!
他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几张上好宣纸。
这是皇帝的密旨里,特意交代他事成后将敌军详细汇报回京!
他深吸一口气,将宣纸在桌上铺平,提起笔。
刚刚还因为脱力而微微颤抖的手腕,在握住笔杆的那一刻,稳如泰山。
他开始写信。
给皇帝的密信!
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他不敢有丝毫的夸大,也不敢有半分的隐瞒。
【臣,山海关总兵赵率教,叩奏陛下。】
【十一月初八,后金汗皇太极,尽起八旗主力,合科尔沁等蒙古部落,围攻蓟州。】
【臣奉陛下密旨,率部死守。血战两日,城池未失。】
他停顿了一下,脑中飞速地计算着。
这两日,他见识了后金军的全部战力,那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强大。
【据臣两日实战观察,及大安口等地溃兵所报军情汇总。此次入关之敌,规模空前。】
【皇太极麾下,八旗及蒙古大军,可战之精兵,约在五万至六万之数。另有包衣奴才万余,驱为前驱炮灰。】
【其军攻城,悍不畏死。然,攻城器械并不精良,多为简易云梯,对我朝火炮,颇为忌惮。】
【其后方,似有大股骑兵压阵,具体数目,未能探明。然其调度有方,来去如风,臣斗胆猜测,其数,应不少于三万之数!】
写到这里,他感到自己的后背,已经是一片冰凉的冷汗。
这几乎是后金能够动用的,全部的家底了!
那个皇太极,这一仗所图非小!
陛下啊陛下,您到底,是何等的魄力与自信,才敢设下如此惊天的一个杀局!
他定了定神,继续写下最关键的一条情报。
【今日午后,臣依陛下之计,遣精骑侧翼突袭,斩其大纛,敌军已呈溃势。】
【现,皇太极已尽起大军,放弃攻打蓟州,全军转向,往三河方向而去!】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将信纸上的墨迹吹干,小心翼翼地折好,装入一个皇帝亲赐的特制蜡丸铜管之中,用火漆封死。
做完这一切,他才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来人!”
门被推开,一个浑身浴血,脸上还带着狰狞刀疤的亲兵队长,快步走了进来。
“将军!”
“把人叫来。”赵率教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
片刻之后,十个最精锐的斥候亲兵,如同十尊沉默的铁像,站在了他的面前。
他们身上还散发着未干的血腥气,眼神却像荒原上最饥饿的孤狼,锐利,而致命。
赵率教的目光,从他们脸上缓缓扫过。
他将手中的铜管,郑重地,用双手交到了为首的那个队长的手里。
“这东西,八百里加急,亲手交到宫里,交到王承恩王公公手上。”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如同惊雷,在每个人的心头炸响。
“记住了!”
“从现在开始,你们的命,就不是你们自己的了!”
“命没了,信都不能没!”
“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挖地洞也好,飞天也好,哪怕只剩下最后一个人,一口气,也要把这东西,送到京城!”
“是!”
十个人,齐声怒吼,声震屋瓦!没有半句废话!
“去吧!”
赵率教挥了挥手。
队长将铜管小心地藏入怀中最贴身处,对着赵率教重重一抱拳,带着人,转身就走,如鬼魅般融入了夜色,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看着他们消失,赵率教又叫来了另外两个人。
他快速地写了两封短信,交到两人手中。
“这一封,送往延庆,交给曹总督。”
“这一封,送往迁安,交给袁总督。”
“告诉他们,皇太极放弃攻打蓟州,已经朝着三河方向去了。”
这是皇帝密令的最后一条。
坚守之下,皇太极必定放弃攻打,固守住后,传信于延庆和迁安。
每一个步骤,都和皇帝的预演,分毫不差!
“遵命!”
两人领命,也迅速消失。
整个屋子,又只剩下赵率教一个人。
他缓缓走出屋子,重新站到那高高的城墙之上。
寒风吹过,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寒冷,胸中只有一团烈火在燃烧。
他的目光,越过无边的黑暗,望向南方。
那个方向,是京城,是紫禁城,是那个正坐在龙椅上,搅动天下风云的年轻君王。
陛下,棋子,已经按照您的意图,落下了。
接下来,就看您的了。
赵率教的手,紧紧地,紧紧地按住了腰间那冰冷的刀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