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退下,暖阁内重归安静。
那股阴谋与杀伐的气息,却滞留在空气里,带着刺骨寒意,久久不散。
朱由检独自一人,将那杯已经凉透的茶水一口饮尽。
冰冷的茶液滑入喉咙,让他那因愤怒与筹谋而有些发烫的头脑,稍稍冷静了一些。
我是不是,太嗜杀了?
这个念头,毫无征兆地从心底冒了出来,猛地刺痛了一下。
从登基开始,他便一直在杀人,在谋划着杀更多的人。
用恩典去试探,用金钱去引诱,用厂卫的刀去记录,每一步,都浸透了算计与冷血。
可这个念头只存在了一瞬。
随即,那深植于脑海中的,无数个血色的“梦境”便翻涌而上。
李自成大军攻破京城时,那冲天的火光与妇孺绝望的哭喊。
皇太极在关外虎视眈眈,那副贪婪而轻蔑的嘴脸。
还有那些所谓的“史书”上,对他,对整个大明,肆无忌惮的抹黑与扭曲。
亡国,亡天下。
朱由检的心,瞬间又硬如铁石。
那点刚刚萌生的自我怀疑,被这股滔天的恨意与焦灼,焚烧得干干净净。
他没有时间了。
他没有时间去行什么王道,去施什么仁政,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
这艘千疮百孔的破船,已经处处漏水,再不拿出最酷烈的手段,用最快的速度堵上窟窿,斩断烂肉,等待它的,就只有沉没。
到那时,所谓的仁慈,不过是史书上一个可笑的注脚。
这一世,哪怕后世称他是明厉帝,也不会再做那明烈帝!
他脑中那些跨越了数百年的知识,那些足以改变世界的蓝图,都受限于这个时代孱弱的生产力,只能小心翼翼,一步步地“翻译”成这个时代能理解的模样。
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一股浓重的疲惫感,从骨子里泛了上来。
那是一种耗尽了心神的空虚,灵魂都被掏空了一块。
“大伴。”
他有些沙哑地喊了一声。
王承恩悄无声息地从门外进来,躬身候着,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朱由检想说些什么,却忽然顿住了。
他的脑海里,毫无来由地,闪过了前几日在坤宁宫搓牌的那一幕。
不是端庄贤淑的周皇后,也不是温婉柔顺的袁贵妃。
而是那个输了牌,急得微微鼓起腮帮子,笑着去抢牌时,身子前倾,不经意间展露出惊心动魄曲线的田贵妃。
那笑声,清脆又带着几分娇憨,像一缕阳光,刺破了宫里沉闷的规矩。
那身段,细腰丰腴,充满了鲜活的,不讲道理的生命力。
在筹划了整整一日的死亡与算计之后,他竟开始无比怀念那种鲜活的温度。
一股燥热,猛地从他小腹升起,瞬间流遍了四肢百骸。
他这才惊觉,自己除了是皇帝,还是个男人。
一个正值壮年,有血有肉,需要体温来驱散寒意的,普通男人。
“摆驾。”
朱由检的声音,不再是方才的冰冷,而是带上了一抹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与急切。
“去承乾宫。”
承乾宫门前,灯笼洒下橘黄色的柔光,驱散了几分夜的寒意,却驱不散他心中的那团火。
守门的宫人见是圣驾亲临,吓得魂飞魄散,慌忙跪地叩拜,连通传都忘了喊。
朱由教不耐地摆了摆手,径直走了进去。
宫殿里很安静,甚至有些冷清,只有风吹过檐角发出的呜呜声。
一名小太监颤颤巍巍地迎了上来,神色煞白,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启……启禀陛下,贵妃娘娘……她……她不在宫里。”
朱由检的脚步猛地一顿。
那股子急切的火苗,被冷水浇灭,眉头立刻蹙起。
他随即又有些失笑。
想来,又是被周皇后叫去坤宁宫,凑在一处搓那“御赐麻将”了。
自从他命人将那几副后世的“消遣玩意”做出来,这后宫倒是真的清净了不少,省去了许多争风吃醋的麻烦。
这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帝王心术吧。
只是,这偌大的紫禁城,还是太冷清了。
是该多几个皇子公主,在宫里跑跑跳跳,才算真正有了人气。
朱由检正想着,身后的王承恩已经凑了上来,压低了声音,揣度着圣意。
“万岁爷,想是皇后娘娘那边牌局未散。奴婢已经着人去坤宁宫通传了,想必贵妃娘娘,即刻就回。”
朱由检瞥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不容反驳的意味。
这奴才,心思是越来越玲珑了。
他负手立于庭院之中,抬头望着那轮被宫墙切割得只剩一角的残月。
不多时,庭院外便传来一阵环佩叮当的脆响,伴随着宫女们压抑不住的低呼。
田贵妃回来了。
她几乎是小跑着冲进院子的,提着裙角,发髻都有些微乱,脸上还带着麻将桌上未散尽的红晕与兴奋。
当她看清月下负手而立的那个身影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惊喜,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她那张明艳动人的脸。
“陛……陛下!”
她一声娇呼,提着的裙摆也忘了,快步上前,便要盈盈下拜。
“臣妾不知圣驾……”
朱由检伸手扶住了她。
他的手掌刚一触碰到她的手臂,田贵妃便顺势而为,整个人都贴了上来。
她没有去牵他的手,而是大胆地,直接用双臂环住了他的胳膊,将自己柔软丰腴的身子,紧紧地靠在了他的臂膀上。
一阵幽兰般的体香,夹杂着些许女子闺房中特有的暖香,直往朱由检的鼻子里钻。
“陛下怎么来了也不叫人通传一声,让臣妾好生迎接。”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嗔怪,更多的却是藏不住的欢喜与依恋。
朱由检低头,看着怀中这张不施粉黛却依旧光彩照人的脸。
没有算计,没有畏惧,只有最真实的,喜怒于色的娇憨。
在这座人人戴着面具的紫禁城里,只有她,是一团烈火,真实得有些烫人。
而他,恰恰需要这份灼热。
他心中那股因杀伐与权谋而起的阴冷,被这团温香软玉一撞,立刻化作了另一种更原始的火焰。
“朕若是通传了,又怎能看到爱妃这般急匆匆的可爱模样。”
他调笑了一句,手臂微微用力,将她更紧地揽入怀中。
田贵妃吃吃地笑了起来,身子在他怀里扭了扭,像只心满意足的猫儿。
朱由检懒得再说什么。
他直接打横抱起了这个让他心火复燃的尤物,在宫人们羞红了脸的低头中,大步流星地走向了寝殿。
红烛摇曳,纱帐轻垂。
一夜风流,春色无边。
不知过了多久,殿内的风雨才渐渐平息。
帐暖,人也暖。
朱由检侧躺着,一只手搭在田贵妃光洁滑腻的背上,感受着那均匀的呼吸和温热的肌肤。
那股子耗尽心神的疲惫,被这最原始的欢愉涤荡一空,只剩下一种餍足后的慵懒。
田贵妃像只小猫一样蜷缩在他怀里,手指无意识地在他结实的胸膛上画着圈。
“陛下,快过年了呢。”
她忽然轻声说了一句,打破了室内的静谧。
过年。
朱由检的思绪,从那片刻的温存中抽离出来。
是啊,快过年了。
这是他回到这个世界的第一个新年。
也是他,崇祯皇帝的元年。
这个年,意义非凡。
它不仅是一个时间的节点,更是一个时代的开端。
是他向那个注定悲惨的命运,发起总攻的号角。
“爱妃觉得,今年这个年,该怎么过?”
他轻抚着她柔顺的长发,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
“怎么过臣妾也不知道。”
田贵妃在他怀里蹭了蹭,声音又软又糯,带着一丝慵懒的鼻音。
“就是希望陛下,能多陪陪我们。”
朱由检抚摸她后背的手,停顿了一下。
他原以为,她会想要更盛大的庆典,更珍奇的赏赐。
却没料到,她要的,只是陪伴。
这样简单,又这样奢侈。
在这座巨大的,冰冷的牢笼里,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最孤独的那一个。
他忽然想起了周皇后那张端庄,却也带着相敬如宾的脸。
想起了宫中那些连面目都记不清的妃嫔。
她们敬他,畏他,却没有人敢像怀里这团温热的火一般,对他撒娇,向他索取最寻常的温暖。
“好。”
朱由检的声音有些干涩,他将怀中的人儿搂得更紧了一些,要将那份鲜活的暖意,揉进自己的骨子里。
“今年这个年,朕陪你们,好好过。”
田贵妃在他怀里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哼,像只被顺好了毛的猫儿,不再言语,只是安心地享受着这份难得的亲昵。
可朱由检的思绪,却已经飘远了。
陪她们过?
他的家人,就只有这深宫中的后妃吗?
不。
他的脑中,浮现出毕懋康那张布满血丝,激动到颤抖的老脸。
浮现出那些他从未见过,却即将在军器监里,夜以继日为他打造神兵利器的匠人们。
浮现出九边寒风中,那些正翘首以盼,等着他那上千万两救命钱的普通士卒。
他们,也是他朱由检的家人。
是他要倚仗着,去掀翻这个腐朽王朝,重建一个崭新大明的家人!
这个年,不能只在这暖帐春宵中,悄无声息地过去。
他要让这个年,成为一个烙印。
一个深深烙在所有人心里,属于崇祯元年的烙印!
一股远比情欲更加滚烫的热流,在他的胸膛里激荡。
他轻轻推开怀中已经有些迷糊的田贵妃,坐起身来。
“爱妃,你觉得,若是朕在宫里,开一场大宴,如何?”
“大宴?”
田贵妃睡眼惺忪地支起身子,绸被滑落,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她却浑不在意,“请宗室亲王们吗?那自然是好的,宫里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不。”
朱由检摇了摇头,他翻身下床,随手披上一件外袍,那双在黑暗中依旧明亮的眼睛,闪烁着一种让田贵妃感到陌生的光芒。
“朕要请的,不是他们。”
他走到殿门前,一把拉开厚重的殿门。
冰冷的夜风灌了进来,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也让他彻底清醒。
“王承恩!”
守在殿外的王承恩一个激灵,急急忙忙的跑了进来。
“奴婢在!”
“传朕旨意。”
朱由检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得如同金石相击。
“命工部尚书范景文,从新建的军器监中,给朕挑出一百名手艺最精湛的匠人。”
王承恩愣住了,完全没明白皇帝的意图。
朱由检没有理会他,继续说道:
“再命京营提督英国公,从守卫京城的兵卒之中,挑出一百名在操练中最是勤勉的普通士卒。”
王承恩的嘴巴,已经微微张开,脸上的表情是全然的困惑与茫然。
“告诉他们。”
朱由检转过身,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崇祯元年,大年初一。”
“朕,在皇极殿设宴!”
“与他们,同贺新春!”
王承恩只觉得难以置信,他“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浑身抖得厉害。
在……在乾清宫?
与匠户、兵卒一同用膳?
这……这从大明开国以来,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这已经不是什么恩典了,这是在动摇国本!
士农工商,尊卑有别。
天子与最低贱的匠户、丘八同席,这若是传出去,整个天下的读书人,怕是都要疯了!
“去办!”
“奴婢……遵旨!”
王承恩匍匐着退了出去,他是陛下的奴婢。不管自己怎么想。只需要执行陛下的命令。
寝殿内,田贵妃已经完全清醒了,她呆呆地坐在床上,用被子裹紧自己,看着那个站在风口,挺拔如枪的男人。就像刚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