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王承恩的身影再次出现,脚步轻得像一片落叶。
他猫着腰,声音压得极低。
“启禀陛下,袁崇焕,在殿外求见。”
朱由检批阅奏折的朱笔,没有丝毫停顿,声音平淡得仿佛结了冰。
“让他进来。”
片刻后,袁崇焕的身影出现在了殿门口。
他依旧穿着那件朴素的青色官服,在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里,像一个格格不入的影子。
他没有丝毫迟疑,一进殿门,便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三跪九叩。
沉闷的叩首声,在安静的乾清宫内回响,一下,又一下,每一次都无比用力,仿佛要将自己的头骨与骄傲,一同砸碎在这冰冷的金砖之上。
“罪臣袁崇焕,叩见陛下。”
朱由检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朱笔。
他抬起头,目光如两道实质的冷电,钉在了那个匍匐在地的身影上。
“朕让你想。”
“想明白了?”
袁崇焕的身体微微一颤,缓缓直起身,但腰杆依旧弯成一张弓,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
“回陛下,臣……想明白了。”
“说。”
朱由检只吐出了一个字,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臣以往,大错!特错!”
袁崇焕的声音嘶哑,充满了对自己过往信念崩塌的羞愧与后怕。
“臣总以为凭城固守,便可苟安,甚至寄望于议和,何其懦弱!何其可笑!”
“臣以为挡住建奴,便算胜利。”
“昨日得见神机营天威,臣方知,守,是等死!”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脸上带着一种大彻大悟后的决然。
“真正的胜利,不是挡住他们!”
“而是要主动出击,踏过他们的尸骨,将其斩尽杀绝,永绝后患!”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是重燃的烈火。
“但强军,只是其一!”
“更要对内,安抚万民,充盈国库,使大明再无内忧,方能源源不断地支撑辽东战事!”
“对外,要扬我天威,震慑朝鲜与蒙古诸部,使其不敢再助纣为虐,让建奴,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
“内抚,外威,强军!”
“三策并举,建奴必亡!”
朱由检听完,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那滔天的炮火,终于炸碎了他脑子里最后一丝幻想。
去其戾气,存其才能。
这,才是朱由检想要的。
“你今日之策,与朕不谋而合。”
朱由检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朕,欲再派你往辽东。”
这句话,是天宪纶音,响彻在袁崇焕的脑中!
他整个人都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尽管心中有所猜测,但当这句话真的从皇帝口中说出,那股被压抑的渴望与狂喜,还是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
他再一次,重重地拜伏于地,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臣……万死不辞!必不负陛下圣恩!”
他抬起头,通红的眼眶里,闪烁着名为“希望”的烈焰。
“臣,必将皇太极牢牢挡在关外!为陛下争取到足够的时间,在关内,安稳社稷,再造乾坤!”
“好!”
朱由检猛地站起身,声音如洪钟大吕,响彻整座大殿!
“传朕旨意!”
“擢袁崇焕为兵部左侍郎兼右副都御史,督师蓟、辽、登、莱、天津等处军务!”
“赐尚方宝剑!”
“总兵及以下,不听节制者,可先斩后奏!”
“准其,便宜行事!”
一字一句,如天恩浩荡,砸得袁崇焕头晕目眩,热血直冲头顶!
督师蓟辽!节制五镇!尚方宝剑!便宜行事!
这是何等的信任!
然而,不等他从这狂喜中回神,朱由检却从御案上拿起一封早已备好的密信,随手扔到了他的面前。
信纸轻飘飘地落下,却有千钧之重。
“这是朕给你的,第一份军务。”
袁崇焕颤抖着手,捡起密信。
只看了一眼,他的瞳孔便猛地缩成了针尖!
“左都督、平辽总兵官毛文龙罪证:盘踞皮岛,专擅军权,糜费钱粮,虚报战功,目无朝廷……”
“东江镇游击孔有德罪证……”
“东江镇副将耿仲明罪证……”
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一条条触目惊心的罪状!
没等他看完,朱由检语气冷硬,已在他头顶响起。
“毛文龙牵制建奴有功,朕知道。”
“但他,也已成国之巨患。”
“朕要你去整顿东江镇,但皮岛不能乱,辽东的防线,更不能出任何纰漏。”
朱由检的目光看向袁崇焕,袁崇焕自然不知皇帝内心的真实想法。毛文龙拥兵自重不假,可抵御建奴亦是真。
罪可诛,功可留。
但是最关键的是,朱由检让袁崇焕去杀,历史不会改变。而皇太极己巳年便会如历史中一般南下。他会给皇太极准备一份大礼,一举扭转局势的大礼。
“尚方宝剑,是给你杀人用。”
袁崇焕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猛地合上密信,滔天的狂喜被刺骨的寒意彻底浇灭。
他明白了。
尚方宝剑是任务!是刀!
皇帝要他拿着这把剑,去砍自己人!去砍那个在辽东同样手握重兵,举足轻重的平辽总兵官!
袁崇焕吸了口气,将那封滚烫的密信揣入怀中,再一次重重叩首。
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再无半分激动,只剩下钢铁般的决绝。
“臣,明白!”
“定不负陛下所托!”
看着他彻底俯首帖耳的样子,朱由检脸上那冰冷的线条,才终于柔和了一丝。
他走下御阶,亲自将袁崇焕扶起。
“爱卿,广东路途遥远。”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温和,甚至带上了几分关切。
“朕已在京师,为你备下了一座宅邸。”
朱由检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亲切得宛如家人。
“把你的家眷,都接来京城吧。”
“如此,你便可了无牵挂,专心为国效力。”
“日后回京述职,也能享受天伦之乐。”
袁崇焕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抬起头,看着皇帝那双温和却深不见底的眼睛。
他听懂了。
这是无上的恩宠。
也是最温柔的枷锁。
从此以后,他袁崇焕,再无退路。
他的一切,他的家人,他的性命,他的荣耀,都将与御座上的这位年轻帝王,彻底捆绑。
袁崇焕的嘴唇动了动,最终,千言万语都化作了谢恩。
他再一次跪下。
这一次,是心悦诚服,再无半分杂念。
“谢……陛下……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