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王邸离皇宫不远。
当朱常洵那庞大的身躯,在两名内侍一左一右的搀扶下,终于挪到乾清宫偏殿门口时,额角已是热汗涔涔。
殿内早膳已近尾声。
他一眼望去,心头猛地一跳。
那几位身穿绯色官袍的重臣,一个个正襟危坐,神情各异,像一尊尊庙里的泥塑神像。
御座之上,他的皇帝侄儿,正用银匙慢条斯理地搅动着一碗清粥,姿态悠闲。
这是什么阵仗?
军机重臣陪皇帝用早膳?
朱常洵的脑子嗡的一声,无数念头炸开,身体的本能却快过了思考。
他一把甩开内侍,飞快整理了一下身上同样是织金云锦的亲王常服,庞大的身躯奋力一躬,便要对着御座跪下去。
“臣常洵,叩见……”
“皇叔免礼。”
朱由检温和的声音响起,恰到好处地托住了他那高难度的动作。
“突然召皇叔前来,准备得仓促了些,还请皇叔见谅。”
朱常洵闻言,心里更是擂鼓。
皇帝,居然对他一个藩王说“见谅”?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他不敢真的起身,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态,脸上瞬间堆满了受宠若惊的笑容。
“陛下哪里话!能得陛下恩召,与陛下共进早膳,是臣天大的福分,臣感激不尽,不甚惶恐。”
殿内的几位大臣,见到福王到来,也都纷纷起身,对着他拱手行礼。
“见过福王殿下。”
无论心里怎么看这位富甲天下的王爷,宗室的礼法,他们不敢废。
“诸位大人免礼,免礼。”
朱常洵连连摆手,憨厚的笑容下,那双被肥肉挤成细缝的眼睛,却像淬了油的探针,飞快地在每个人脸上一一滑过。
英国公张维贤,一脸煞气未消。
兵部尚书孙承宗,神情凝重如山。
户部尚书袁可立,眉头拧成了疙瘩。
左都御史刘宗周,面沉似水。
这哪里是吃饭?
这分明是刚打完一场恶仗,空气里还弥漫着呛人的硝烟味。
王承恩早已机灵地引着朱常洵,到最靠近皇帝的食案前坐下。
“皇叔请。”
福王的到来,让这场本该结束的早膳,顺理成章地延长了。
宫人重新奉上热腾腾的餐点,样样精致,却都是些清淡的小食。
朱由检真像是在与长辈闲话家常,不时为朱常洵介绍几道菜品,问他是否合胃口。
而那几位大臣,则在皇帝的示意下,继续着方才未完的议题。
这一次,他们的争论收敛了许多,更像是在向皇帝陈述各自的观点。
“陛下,臣以为,互市可以开,但规模必须严控,交易的货物,也必须由我朝说了算!”
英国公张维贤的声音,依旧像出鞘的刀。
“国公爷所言甚是,可若是条件过于苛刻,惹恼了那虎墩兔憨,他若再次兴兵,这军费的开销……”
户部尚书袁可立的声音里,每个字都透着“缺钱”的苦。
“以我朝淘汰之火器,换取战马,此乃上策……”
“资敌之举,断不可行!”
朱常洵小口吃着点心,耳朵却竖得笔直,将所有人的话,一字不落地吞进肚里。
朝贡?
虎墩兔憨?
互市?
几个词像火星子,落在他那颗被脂肪层层包裹的心上,烫得他一个激灵。
他懂了。
皇帝这是在考他!
他看似在京城游山玩水,逍遥自在,实际上,自己的一举一动,恐怕都在这位年轻帝王的眼皮子底下。
吃什么,喝什么,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皇帝怕是一清二楚。
而现在,皇帝将这桩国之大事,就这么摊开在他面前,让他听,让他看。
这是什么意思?
试探?敲打?
还是……另有深意?
朱常洵的脑子飞速转动,额角不知不觉间,又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终于,一顿饭用完。
宫人们手脚麻利地将桌椅碗碟撤下。
偏殿内,再度恢复了议事的肃穆。
朱由检的目光,精准地落在了朱常洵身上。
“皇叔,虎墩兔憨朝贡请封之事,你怎么看?”
来了。
朱常洵肥胖的身躯在椅子上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脸上换上了一副前所未有的郑重。
他斟酌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谦卑。
“回陛下,臣愚见,若有说得不对的地方,还请陛下莫要见怪。”
“皇叔但说无妨。”朱由检抬了抬手。
“是。”
朱常洵定了定神,开口了。
“纵观我大明立国两百余年,其余藩属国暂且不论,这蒙古诸部,向来是见风使舵,见利插针的。”
此言一出,殿内几位大臣的神情都微微一动。
这话虽是大白话,但从这位只知享乐的福王口中说出,却别有一番味道。
“此番他虎墩兔憨主动提起受封,遣使朝贡,臣以为,原因有二。”
“其一,固然是因陛下己巳破虏,天威浩荡,新政下的边军悍勇震慑了整个漠南草原。他怕了,所以想与我朝缓和关系,顺便重开互市,补充他部落急需的铁器、布匹与粮食。”
“然而,其二……”
朱常洵话锋一转,那双细小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仿佛商人才有的精光。
“臣以为,他虎墩兔憨,依旧认为我朝如今内忧外患,不想在北境多生事端。所以,他这是拿着边境的安宁和联手抗金的姿态,变相逼我朝同意他的互市要求,以及那看似朝贡,实则勒索的回赐条件!”
这番分析,字字都敲在鼓点上!
就连方才吵得最凶的张维贤和袁可立,看向福王的目光,都带上了一丝惊异。
这位王爷,不像个草包啊?
朱由检的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赞许。
“那依皇叔之见,这互市,是不该开了?”
“不,恰恰相反。”
福王摇了摇头,声音变得沉稳有力。
“虽名为互市,但实际上,是鞑子对我朝的物资需求,远胜过我朝对他们战马皮毛的需求!主动权,其实在我等手中!”
“既然是他虎墩兔憨有求于我朝,那这互市的规矩,就该由我朝来定!”
他说到这里,稍稍停顿,像是在观察朱由检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