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净得像是在告诉我们,别查了,查不出任何东西。”
钱嘉征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
“这根本不是账本。”
“这是做出来应付检查的供状。”
周王朱恭枵没有说话。
他靠在太师椅的椅背上,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有节奏地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的轻响。
他知道,这三位酷吏说的都对。
张宁在河东经营多年,早已将此地打造成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铁桶江山。
他既然敢贪,就必然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指望从这些粉饰太平的账本里找到破绽,无异于缘木求鱼。
明面上的路,被堵死了。
良久。
周王敲击桌案的手指,倏然停住。
他缓缓睁开眼,那双素来温润平和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一片凌厉。
“既然明路走不通。”
“那就,走暗道。”
三名御史精神一振,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他。
周王站起身。
“从现在起,账本的事,暂时搁置。”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辩驳的决断力。
“钱大人,宋大人,李大人。”
“请三位,各自挑选几名精干护卫,即刻换上便装,扮作行商。”
“明日一早,分赴周边各地。”
他的手指,在桌子上重重地一点。
“记住,不入官府,不见官员,不露身份。”
“你们只有一个任务。”
他一字一顿。
“查盐价!”
“查市面上每一家盐铺,查他们的盐从何而来,去往何处,价格几何!”
“本王要知道,真正的盐,在山西,是怎么卖的!”
这个命令,让三名御史的眼中,同时迸发出骇人的光。
釜底抽薪!
账本可以是假的,但百姓每日三餐要吃的盐,却是真的!
盐价,才是这滔天贪腐大案最真实的脉搏!
“下官,遵命!”
三人躬身领命,再无半分迟疑。
周王转身,将一枚令牌递给身边的仪卫正:“持此密令,去寻运城的锦衣卫坐探。”
接下来的几天,运城行辕之内,一片死寂。
周王每日只是读书、写字,对盐案闭口不谈,仿佛已经将其抛之脑后。
前来拜见的平阳府知府孙闻等人,也都被他以“静养”为由,客气地挡在了门外。
这番姿态,让当地的官员们,渐渐松了一口气。
他们私下里议论,这位书生王爷,在碰了一鼻子灰后,大约是知难而退,准备走个过场,便回京交差了。
然而,他们不知道。
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山西的地下,悄然张开。
一份份来自各州府县城的盐价情报,通过绝密的渠道,如涓涓细流,源源不断地汇入行辕之中。
五日后。
三名御史风尘仆仆,悄然返回。
行辕密室之内,烛火摇曳,气氛比上一次更加压抑。
调查的结果,汇总到了周王面前。
结果,诡异至极。
市面上的盐价,竟然完全正常!
无论是太原府的繁华街市,还是大同镇的边塞小铺,官盐的售价,都严格维持在朝廷规定的范围之内,甚至还略有下浮。
这……怎么可能?
张宁费尽心机,难道是为了赔本赚吆喝,当这河东的大善人?
“王爷,事情不对。”
钱嘉征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被压抑的惊疑。
“盐价虽然正常,但我们发现了一个现象。”
“山西境内,几乎所有的盐铺,无论大小,他们的货源,都指向同一个上家。”
“当地人,称之为‘盐帮’。”
“盐帮?”周王眉头微蹙。
“是。”宋霄茂接过话头,脸色极为难看,“这个盐帮,极为神秘,无人知其首脑,无人见其巢穴。他们就像是地下的影子,死死扼住了整个山西的私盐命脉。”
“我们问过一些小商贩,如果不从盐帮进货,会有什么下场。”
“轻则货物被劫,血本无归。”
李日宣补充了一句,声音发寒。
“重则……家破人亡,人间蒸发。”
官府对此,竟视而不见。
仿佛这个能让活人凭空消失的“盐帮”,根本就不存在。
听到这里,周王彻底明白了。
好一个张宁!
好一个“盐帮”!
这是垄断!
他利用官方身份,截断官盐的正常流通渠道,制造市场空白。
然后再用他自己组建的“盐帮”,以私盐冒充官盐,用正常甚至略低的价格,水银泻地般彻底占领整个市场!
如此一来,百姓买到的盐价没变,自然不会激起民怨。
而他,却将本该上缴国库的巨额盐税,一文不剩,尽数吞入了自己的私囊!
这手段,比单纯的贪墨,高明百倍,也恶毒百倍!
可他千算万算,没算到自己吃得太饱,底下的人却饿了。运往河南的盐被层层克扣,最终导致河南官盐断供,盐价飞涨,捅出了天大的窟窿。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钱嘉征,突然开口。
“王爷,我们,找到了一个线人。”
这句话,让密室里所有人都精神一振!
“下官通过一个远房亲戚,辗转联系上了一位被盐场开革的老盐工。”
“他的儿子,就是因为不服盐帮的规矩,被人打断了双腿,扔在雪地里活活冻死。他自己也被赶出盐场,如今靠乞讨为生。”
“他恨透了盐帮,也恨透了张宁。”
“他答应,将他所知道的一切,全部告诉我们。”
周王立刻追问:“人在何处?”
钱嘉征沉声道:“已经约好,次日亥时,在太原城外十里坡的土地庙见面。”
“好!”周王当机立断,“你立刻带人过去,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好此人!!!”
然而,天不遂人愿。
第二日,天还未亮。
宋霄茂便一脸煞白地冲了进来,连礼都忘了行。
“王爷!出事了!”
“昨夜,派出去的人没有接到流浪汉”
“有一个破庙里走水,烧……烧死了一个醉酒的流浪汉。”
周王端着茶杯的手,在空中停住。
破庙!流浪汉!
他猛地派人前往现场。
半个时辰后,派去的人回来了,脸色比死人还难看。
“王爷……人……是钱大人说的那位老盐工。”
“官府的仵作验过了,说是醉酒后不慎打翻了火盆,引燃草堆……意外身亡。”
意外?
周王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际。
一场恰到好处的大火。
一个被烧得面目全非的“意外”。
这哪里是意外!
这是一场赤裸裸的,就发生在他眼皮子底下的,灭口!
那只看不见的黑手,在用这种最直接、最残忍的方式,向他这位钦差,发出警告!
周王那双温润的眸子里,第一次,怒火在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