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下达的第三日,龚鼎孳启程。
没有十里长亭,没有同僚相送。
唯有几名家仆,一辆马车,和他那颗被京城的风雪冻结的心。
车轮滚滚,碾过坚硬的青石板路,那声音一下下,像是在碾碎他身为兵科给事中的所有骄傲。
车厢内,龚鼎孳一言不发,指节攥得发白。
他不恨皇帝。
他恨自己!
恨自己为何要在朝堂上那般冲动?为何要为那些贪官污吏辩解?
不!
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嘶吼。
他不是为贪官辩解!
他是为祖宗法度!为天下士人的体面!
可这些话,如今说给谁听?
皇帝的一纸调令,就将他所有的“忠心”与“风骨”,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马车出了京城,一路向西。
进入山西地界,龚鼎孳掀开车帘,窗外的景象让他胸口那团郁火烧得更旺。
山坡上不再光秃。
一座座黑色的煤矿厂拔地而起,黑色的煤炭正一车车运出。
山脚下,一排排简陋的工坊冒着浓烟,那是冶炼厂,是砖窑。
无数衣衫褴褛的百姓,扛着工具,在官吏的呼喝下开山、挖煤、修路、建渠。
以工代赈!
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进他的脑海。
他想起钱谦益等前辈在朝堂上对这些政策的痛斥:“此乃将本求利之商贾行径,非帝王所为!”
可他看到的,不是“与民争利”。
他看到的是,那些本该在寒冬里冻饿而死的流民,此刻正围着火堆,分食着一碗碗热气腾腾的糙米粥。
他们的脸上没有麻木,没有绝望。
只有一种最原始的,为了活下去而拼命的生机。
他看到那干裂的”黄土地“,依旧盼不来老天的雨水,却被皇帝用这种最直接、最“粗鄙”的方式,强行灌溉着。
一种说不清的情绪在他胸中冲撞。
他想痛斥这番景象,可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难道,让这些人继续流离失所,易子而食,才叫“仁政”?
难道,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去,才符合“圣人教诲”?
龚鼎孳痛苦地闭上眼。
他读了半辈子的圣贤书,在这一刻,竟变得如此苍白无力。
车队渡过黄河天险,正式进入陕北。
眼前的世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土黄。
黄土高原。
千沟万壑,如同大地一道道无法愈合的巨大伤疤。
这里的风,更大,更冷,刮在脸上,是刀子在割。
这里的百姓,比山西的流民,更瘦,更黑。
他们的眼神里,没有了那股拼命的劲头,只剩下一片被贫瘠和岁月磨砺出的,认命般的死寂。
偶尔,能看到一队队边军士卒在寒风中操练,号子声嘶哑,却透着一股不屈的狠劲。
一辆辆独轮车满载粮草,在崎岖的山路上艰难前行,车夫的脊梁被压成了弓形,每一步,都在黄土上留下一个沉重的脚印。
这里,就是九边重镇。
这里,就是大明抵御鞑虏的最前线。
龚鼎孳胸中那股郁气,几乎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撑爆。
京城的繁华,皇极殿的金碧辉煌,同僚们在酒宴上的高谈阔论……
“攘外必先安内。”
“当与民休息。”
“辽东糜费,国之大蠹也。”
一切,都显得那么遥远,那么可笑。
那一夜,车队宿在皇明速递的驿站。
窗外,寒风呼啸,如鬼哭狼嚎。
龚鼎孳无法入眠。
他点亮油灯,铺开纸笔,满腔的悲愤、迷茫、不甘,尽数化作笔下墨迹。
《辛未岁谪麟州令感怀》
“凤阙新除墨未干,麟州敕下羽书寒。”
(圣旨上的墨迹仿佛还未干透,一纸调令,便比这塞外的风雪还要冰冷。)
“黄沙直卷潼关北,紫诰横抛玉漏残。”
(他仿佛看到了那漫天黄沙,从潼关以北,一直席卷到这片不毛之地。而那封代表着天子恩宠的诰命,却被无情地抛弃。)
“身似转蓬辞碣石,泪堪和雪咽桑干。”
(自己就像那随风飘转的蓬草,身不由己。满腔的悲泪,只能和着冰雪,吞入腹中。)
“从来罪戍鄜延道,不敢人前说整冠。”
(自古以来,被发配到鄜延(延安府至榆林卫的军事辖区)这条路上的,都是罪臣(范仲淹曾被贬任鄜延路经略使)。到了这里,连整理一下自己的官帽,都成了一种奢望。)
写完最后一句,他掷笔于地。
他伏在桌上,肩膀剧烈地耸动,将所有哭声都死死咬碎在喉咙里。
又行数日。
一座被风沙侵蚀得只剩下土黄色轮廓的小城,出现在地平线上。
神木县。
到了。
县衙,与其说是一座衙门,不如说是一座随时可能倒塌的土坯房。
土墙坍塌了半边,露出黑洞洞的豁口,几只野獐子在里面探头探脑。
前任县令病死于此!
几个衙役穿着破烂的号服,冻得瑟瑟发抖,捧着刚刚收上来的户籍册,上面记录着一户户早已逃亡或死去的姓名。
这就是他未来要治理的地方。
龚鼎孳站在破败的衙门口,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这比杀了他,还让他难受。
他呆坐了许久,手脚都冻得麻木。
就在他心灰意冷,怀疑自己能否在这里活过这个冬天时。
门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探头探脑地走了进来。
她穿着一件满是补丁的破棉袄,脸蛋冻得通红,小手里,却紧紧捧着一个滚烫的东西。
那是半个烤得焦黄的玉麦。
小女孩看到他,有些害怕,但还是鼓起勇气,将玉麦放在了他面前那张破旧的桌案上。
“给……给大人滴。”
声音细若蚊蝇。
龚鼎孳愣住了。
“你……你是谁家的孩子?”
“厄爹是铁匠。”小女孩指了指不远处,“厄爹说,新来的县太爷,不能饿着肚子勒。”
说完,她像一只受惊的小鹿,转身就跑了。
龚鼎孳看着桌上那半个还冒着热气的玉麦。
一股热流,从胸口,瞬间涌遍全身。
他缓缓剥开烤焦的外皮,露出里面金黄色的玉麦粒。
他狠狠地咬了一口。
香甜,软糯。
是他这辈子吃过最好的东西。
他忽然明白了。
百姓要的,从来不是什么之乎者也的圣贤道理。
他们要的,就是一个能让他们吃饱饭,能让他们看到希望的人。
小女孩把仅有的食物分了一半给他,而他,能给这神木县的百姓什么?
他站起身,走到堂前。
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看着这片贫瘠的土地,看着那些在寒风中挣扎求生的人们。
他缓缓抬起手,解下了腰间那条象征着他身份与荣耀的青色罗带。
那是他十年寒窗,是他金榜题名,是他曾经引以为傲的一切。
此刻,他却觉得它无比沉重。
他将那条罗带,郑重地放在了桌案上。
然后,重新拿起笔。
这一次,他的手,稳如磐石。
《解带誓》
“土垣半圮獐窥牖,冻骨初埋吏捧牍。”
(这破败的衙门,连刚刚埋葬的尸骨还未冰冷,衙役就要来催缴赋税。)
“井税锱铢穷鹤影,边徭昼夜催蛇盘。”
(百姓早已被苛捐杂税压榨得一干二净,而繁重的边疆徭役,却依旧如毒蛇般缠绕不休。)
(此处是讽刺伏笔,皇帝已西北免税三年,而他却不知国情。)
写到这里,龚鼎孳的笔,猛地一顿。
他抬起头,看着窗外那片灰黄的天空,想起了那小女孩冻得通红的脸。
他没有丝毫犹豫。
“啪!”
他一把将那条象征他身份与荣耀的青色丝带,扔在了地上,如同丢弃一件垃圾。
然后,他重新坐下,写下了这首诗的最后四句。
那不是诗。
是血写的誓言。
“幡然解却青罗带,独向冰崖汲渭川。”
“从此勋名羞画阁,炊糠犹待哺孤鳏。”
(从今往后,我不再以功名利禄为荣!
即便只能吃糠咽菜,我也要让这神木县的孤儿寡母,有饭吃!)
这一刻,京城的那个兵科给事中龚鼎孳,死了。
站在这里的,只有一个决心要与这片土地上的百姓共生死的龚县令。
(妈的,不知道为啥,写着写着想去陕西看看。米脂的婆姨到底多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