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大军开拔之前.
帅帐之内,唯有二人和一豆烛火。
那些红蓝两色的标记,在光影变幻间,仿佛无数正在呼吸的生命,预示着一场即将到来的血腥杀伐。
张之极的视线从舆图上挪开,落定在孙传庭身上,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伯雅兄,此计甚好。”
“可运输线过于狭长,你我分兵,终究无法面面俱到。”
孙传庭抬起头,烛火在他深陷的眼窝里跳动。
“你是担心,流寇出现的位置,不在我们张开的口袋里?”
“正是。”张之极的声音绷紧如弓弦,“张献忠看似鲁莽,实则狡诈如狐。他未必会蠢到一头撞进我们预设的谷口。”
“一旦他选择绕后,或是从中间突袭辎重队,我军主力未到之处,根本来不及反应。”
“那支由老弱病残拼凑的押运队,会像纸糊的一样,被瞬间撕碎。”
孙传庭沉默了。
他此计为阳谋。
阳谋,就意味着必然要有代价,要有牺牲。
那数百名被当作诱饵的士卒和民夫,从这个计划诞生的那一刻起,他们的命运就已经被写定。
他们是弃子。
张之极深吸一口气,他走到帐口,对着帐外的黑暗,轻轻挥了挥手。
两百名身着玄色重甲的士卒,如同从黑暗中渗透出的影子出现在帐外。
他们身形笔挺如枪,甲胄精良,连刀柄上的缠绳都透着一股久经沙场的磨损感。
一股凝练的杀气,扑面而来。
孙传庭的眼神变了。
他久在边关,识兵,更识精兵。
帐外这两百人,每一个,都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百战悍卒!
“英国公府的亲兵。”
张之极直接说道:
“也是我的家底。”
他转过身,正视着孙传庭。
“我会让他们,混在辎重队里。万一贼寇真的绕后,他们,就是最后一道防线。也是将贼寇彻底钉住的钉子!”
孙传庭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无法抑制的动容。
英国公府,自永乐年间受封至今,传承两百余年。
名为亲兵,实为家养子!是勋贵世家最忠诚、最核心的根基!是用来保护家主、传承门楣的最后力量!
孙传庭的声音都变了调,干涩而沙哑。
“之极兄!这……这都是你国公府的家养子啊!!!”
用他们去填一个九死一生的陷阱?
张之极的脸上,却看不到半分犹豫和不舍。
他只是重重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英国公,是大明的英国公!”
“英国公府兵,也是大明的兵!”
“这片土地总需要有人站出来!”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极重,仿佛不是说给孙传庭听,而是说给这片满目疮痍的黄土,说给那远在京城、将天下托付于他们的皇帝。
孙传庭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片没有丝毫杂质的赤诚,久久无法言语。
最终,他对着张之极,对着这位勋贵,郑重地,深深地,弯下了自己挺直的脊梁。
一揖到底。
“之极兄,大义!”
丑时。
夜最深,睡眠最深的时候。
一支数千人的队伍,像黑夜里的鬼魅,悄无声息地绕过了两个巨大的山谷。
张献忠脸上的肥肉因兴奋而微微颤抖。
官军的营寨,果然设在谷口!
那个李自成,就是个被官军吓破了胆的怂包!
他回头看了一眼。
李自成的队伍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像一群犹豫不决的野狗。
张献忠嘴角扯出一丝轻蔑的冷笑。
等老子抢光了东西,看你还拿什么在老子面前摆谱!
前方,官道上那支臃肿的辎重队,已经近在眼前。
篝火零星,守卫稀疏,甚至能听到牛羊不安的嚼草声。
“弟兄们!”
张献忠压低了声音,眼中迸发出饿狼看到猎物时的绿光。
“冲上去!”
“抢光他们!”
“杀——!”
压抑了许久的嘶吼,瞬间撕裂了夜的宁静!
数千名流寇,从黑暗中猛地扑出,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水,涌向那支毫无防备的辎重队!
押运官赵元吓得魂飞魄散,发出一声不像人声的尖叫,拨马就往回跑。
那些老弱兵卒和民夫,更是瞬间崩溃,哭喊声、尖叫声、求饶声织成一片绝望的噪音,四散奔逃,恨不得爹娘多生两条腿。
一切,都和预想中一样。
张献忠脸上的笑容,愈发狰狞。
然而,下一刻。
他的笑容,凝固了。
在那片混乱的辎重队中央,二三十辆装满了军械的大车旁。
两百名原本看起来松松垮垮的“卫所兵”,在喊杀声响起的第一时间,动了。
他们没有逃。
而是以一种快到令人窒息的速度,撕掉了身上伪装的破烂号服,露出了里面厚重的玄色重甲!
“铿锵——!”
那是藏在军械中几十面重盾同时顿地的声音!
“噌—!”
那是百把长枪架在盾间的声音!
一个呼吸之间。
一个由重盾和长矛组成的圆形铁阵,已经将那数十辆军械车,死死护在了中央!
为首一名魁梧如铁塔的将领,手中那柄巨大的斩马刀在火光下反射出森冷的寒芒,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响彻夜空!
“英国公府,张豪在此!”
“贼寇,上前一步者,死!”
那股凝若实质的冲天杀气,竟硬生生让潮水般涌来的流寇,攻势为之一滞!
张献忠的瞳孔猛地一缩。
精锐!
是官军的精锐!
埋伏!这他娘的果然是埋伏!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而且,对方只有区区两百人!
“怕什么!”张献忠红了眼睛,嘶声力竭地咆哮,“他们就百人!给老子冲!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把他们淹死!”
“抢了那些军械!咱们就能跟官军掰手腕了!”
站在最前面的贼寇似乎有些迟疑。
张献忠喊到:“东西谁抢到就是谁的!”
无数的流寇,嗷嗷叫着,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撞向了那个看似单薄,却坚如磐石的圆阵!
矛尖撕裂血肉的沉闷声响,不绝于耳。
冲在最前面的几十名流寇,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身体就被一根根长矛洞穿,串成了人肉糖葫芦。
鲜血,喷涌而出。
可后面的人,踩着同伴温热的尸体,继续疯狂地向上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