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御座上那个年轻的帝王。
再看看身旁那个狂热得如同信徒,将皇帝每一句话都奉为神谕的范景文。
完了。
圣君要走上求仙问道的邪路了!
“陛下!”
徐光启双膝一软,没有丝毫犹豫,以扑倒的姿态,重重跪了下去。
花白的额头与坚硬的金砖,撞出“咚”的一声闷响。
“陛下!丹药之说,自古皆为虚妄!”
“秦皇汉武求之而不得,唐宗宪武信之而枉死!此乃取死之道,非长生之法啊!”
他的声音嘶哑,充满了绝望的恳切。
“丹药多为金石剧毒,服之则五内俱焚,神仙难救!请陛下万万不可轻信方士之言,自毁圣体!”
徐光启一边说着,一边重重叩首,仿佛要用这种方式,将皇帝从悬崖边上拉回来。
“陛下乃亘古未有之圣君,扫清寰宇,再造乾坤,大明在陛下手中,必将迎来空前的盛世!”
“臣……臣恳请陛下,为天下苍生计,为大明江山计,莫要行此险事啊!”
他叩首在地,老迈的身体因为激动恐慌而剧烈颤抖。
范景文和宋应星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
朱由检一楞,这位平日里稳重睿智的老臣,似乎是……想歪了。
“徐爱卿,莫要慌张,朕知你体恤忠心。”说完眼神示意了王承恩,王承恩连忙上前去将徐光启扶到座位上。
这位老臣今天受到的刺激,确实太多了。
朱由检继续说道:
”朕要说的是能治病的药。”
朱由检的视线扫过三人,最后停在徐光启苍白惊惧的脸上。
“嗯,用你们能理解的话来说,或许可以称之为,以毒攻毒。”
徐光启听到皇帝这么说,虽然心中仍然惊疑未定,身体还是有些颤颤巍巍。
朱由检抬了抬手,示意一旁的小太监继续记录。
“你们听好。”
“发霉的橘子、哈密瓜、甜瓜等物上,刮取绿色的霉斑。切记,必须是纯绿色,绒毛比较长的那些,任何杂色皆不可取。”
“将要用的容器,全部用朕方才所说的百分之七十五酒精擦拭消毒晾干。再将玉米或是红薯煮烂,捣成糊状,放入容器内放凉。”
“而后,将那些绿色霉菌,小心地置于其中。”
“用干净的细棉布盖住容器口,寻一处温暖避光之所,维持在二十至二十四度的温度,静置五到七日。”
朱由检的描述细致入微,听在三人耳中,却比任何丹方都来得诡异。
用发霉的东西,去养更多的霉?
这哪里是制药,分明是制造剧毒之物!
徐光启的脸色愈发难看。
“若是一切顺利,七日后,容器表面会长满一层厚厚的绿色绒毛。”
朱由检无视他们的神态,继续说道。
“用多层细纱布,反复挤压过滤,便可得到一种黄褐色的汁液。此汁液,便含有朕要的药性。”
“但这还不够,毒性太杂。”
“将此汁液,倒入一个下方有开口的长颈琉璃瓶中。再倒入等量的干净菜油,用力摇晃搅匀。”
“静置之后,油会浮于上层,水在下层。打开下方的口,将水层缓缓导出。”
“在导出的水中,加入少许的醋,再加入磨得极细的木炭粉,再次搅拌均匀。”
“静置片刻,倒掉上层的清液,只留下沉底的木炭。”
“最后,用开水,混合干净的草木灰,澄清之后,得到草木灰水放凉。用此水,冲洗那些吸附了药性的木炭。最终得到的,便是朕要的药。”
“朕称之为,青霉素水。”
青霉素。
一个陌生的名字。
宋应星的大脑在飞速运转,他试图从这匪夷所思的流程中,找到一丝逻辑。
发霉,培养,过滤,油水分离,木炭吸附,碱水洗脱……
每一步都透着古怪,可连在一起,又隐隐指向某个未知的目的。
“当然,这只是制法。如何验证它真的有用?”
朱由检提出了一个问题,又自己给出了答案。
“取肉汤,混入葛粉,煮化之后,倒入干净的浅底瓷盘,冷却后便可制成一种半透明的凝胶板。”
“找个人,将刚摸过尘土的手,在这凝胶板上轻轻按一下。或者干脆将板子在空气中放上一个时辰。如此,各种肉眼看不见的杂菌,便会落在上面。”
“将其同样置于温暖之处,一两日后,板上便会长出五颜六色的霉点菌斑。”
“此时,在那些菌斑的中央,滴上几滴我们制好的青霉素水。”
“如果,在滴下药水的地方,出现一个清晰的,没有任何菌斑生长的透明圆圈。那就说明……”
朱由检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种宣布真理的语气。
“我们成功了。”
这不是巫术,不是炼丹求仙。下方三人的脑中似乎被一道灵光击中。
这是一种可以被清晰观察和验证的格物之法!
那个透明的圆圈,就是药效最直观的证明!
就在此时,朱由检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变得严肃。
“此物,可用于治疗肺痈、肺热咳喘,烂喉丹痧,淋证、花柳病,流火、痈、疽、疔疮、无头疽,产后高热、破伤痉病,以及疔疮走黄等无药可救之症。”
他每说出一种病症,徐光启的脸色便恢复一分。
这些大多是足以致命的恶疾!
是太医院的御医们也束手无策的绝症!
“此物,有奇效。”
“但朕说过,此乃以毒攻毒之法!它能杀灭病菌,也能杀死病人!”
“有些人用之,安然无恙,药到病除。而有些人用之,则会顷刻间浑身肿胀,喉头紧锁,呼吸艰难,最终痛苦而亡!”
“此物,交由工部与太医院下的生药库,一同监造,一同实验。但给朕记清楚了!”
朱由检猛地从御座上站起,一股磅礴的帝王威压,瞬间充斥了整个暖阁!
“此药,在药性药理没有完全摸清之前,必须,也只能,用在那些重疾之人身上!”
“若是有人敢贪功冒进,为了功劳,不顾他人死活,随意用药!”
他的目光如刀,从范景文、徐光启、宋应星三人的脸上一一刮过。
“朕,定斩不饶!”
午后,宫门外的马车内,三人皆是失魂落魄。
他们忘记了离别行礼,甚至忘记了彼此的存在,只是在仆人的搀扶下,如同木偶般上了车。
徐光启呆呆地看着车窗外,手中紧紧攥着那份抄录的文稿,嘴唇无声翕动,浑浊的眼中频频闪出精光。
宋应星则像个痴儿,铺开纸张,用颤抖的手不断演算、描画着什么,口中念念有词,似乎想要窥探那神迹背后的一丝天理。
而范景文,他只是闭着眼,一动不动地靠在车厢上,似乎已经在计划如何实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