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榘对这些鼓噪充耳不闻。耳边还响着李定国说的话。
“一时之屈辱,是为长久之智慧。”
“愤怒,是廉价的。”
“与其施舍那无用的‘仁义’,不如用雷霆手段,换取更多人的活路。”
朱由榘在思考父王和老师们所教导的“仁义”,在某些时候或许是错的。
不,也不是错。应该说是一种奢侈。
一种只有他们这些生在锦绣堆里,从不知饥寒为何物的人,才有资格去空谈的东西。
李定国收拾好了自己的书袋。
他将布囊甩到身后,转身,准备离开。
他从朱由榘的身边走过。
没有侧目,没有停留,步履平稳得像是在丈量脚下的金砖。
就在两人肩膀交错而过的一刹那。
“站住。”
朱由榘开口了。
他的嗓音有些干涩,完全没了之前的张扬与傲慢,反而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茫然。
李定国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转过半个身子,那双沉静的眸子望了过来,等待下文。
朱由榘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没有放出任何威胁的狠话,也没有再说那些关于身份的嘲讽。
他只是盯着李定国那双宛如深潭的眼睛,问出了一个让周围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的问题。
“你说的…”
朱由榘的声音很轻。
“‘活路’。”
似乎在斟酌应该怎么问询。
“究竟是什么样的?”
李定国也沉默了。
他看着眼前这位尊贵的王府公子。
那张向来写满养尊处优和不可一世的脸上,褪去了鄙夷和傲慢。
只剩下困惑。
冬日的阳光透过窗棂,在两人之间投下一道光柱,无数尘埃在其中翻滚、飞舞。
许久。
李定国才缓缓开口。
“二公子若真想知道。”
“待到休沐之日,可随我出城一趟。”
他顿了顿。
“去城外的流民安置所,亲眼看一看。”
几日后的休沐。
孙府后宅,冯氏正在书房里,用一方柔软的鹿皮细细擦拭着丈夫孙传庭心爱的佩剑。
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她头也没回,柔声问道。
“定国?今日不温书,是有事要出门吗?”
李定国在门边站定,恭敬地躬身。
“师母,学生今日约了一位同窗,带他出城转转。”
冯氏擦拭的动作顿了顿,这才好奇地回过身。
“同窗?这是好事,让你也添些少年气。是哪家的孩子?”
“福王府的二公子,朱由榘。”
这个名字让冯氏手中的鹿皮滑落。
她重新捡起,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个愈发沉稳的少年,这孩子的心性远超同龄,但她仍有些不解,这两人怎会有交集?
李定国没有隐瞒,将学堂那场几乎撕破脸的辩论,一五一十地说了。
听完,冯氏沉默了许久,随即温和地笑了。
“原来如此,去吧。”
她并不担心。
福王家的公子出行,前呼后拥,安全无虞。
更何况,她信得过定国。这孩子看着沉默,心里却比许多大人都有主见。
“早些回来,天黑之前务必入城。”
“是,师母。”
京城之外,官道扬尘。
华丽的马车里,朱由榘烦躁地掀开车帘。
一股混杂着汗臭、污物和某种腐败的酸气,瞬间钻入鼻腔,让他胃里一阵翻腾。
与京师的繁华整洁不过数里之隔,这里却像是突然被泼了一层灰败的浓墨。
简陋的窝棚连绵不绝,衣衫褴褛、面无人色的“人”,像牲口一样或坐或卧。
他的马车停在远处,几名高大的王府侍卫骑在马上,冰冷的眼神将任何试图靠近的肮脏身影都隔绝在外。
李定国骑着一匹寻常的蒙古马,在车窗外停下,马蹄不安地刨着地。
“二公子,到了。”
朱由榘猛地放下车帘,深吸一口气,那股味道还是无孔不入。
他推开车门,在侍卫的簇拥下走出,脚下那双精心缝制的云头履,踩在泥泞的土地上,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就在这看?”他皱着眉。
李定国摇了摇头。
“这样看,看到的只是脏和臭。”
他说着,翻身下马,径直向人群最密集的地方走去。
朱由榘的侍卫长立刻紧张起来,伸手虚拦。
“李公子,前面人多眼杂,污秽不堪,恐有冲撞。”
“无妨。”
李定国脚步不停,声音从前方传来。
“二公子想看的‘活路’,就在那里。”
朱由榘的脸颊抽动了一下。
来都来了,若是就这么隔着百步远观,岂不更印证了李定国口中那个“不知稼穑艰难”的王府公子形象?
“跟上他。”
四名侍卫立刻将朱由榘护在中心,像一把锋利的锥子,粗暴地推开身前的流民,硬生生挤开一条通路。
他们来到一处粥棚前。
几口大锅冒着热气,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汤散发着微薄的香气,却引得无数人伸长了脖子,眼中是饿狼般的绿光。
一个穿着皂隶服饰的小吏,正拿着一把长柄木勺,极不耐烦地敲着锅沿。
“下一个!”
一个妇人端着破了口的瓦罐,千恩万谢地接过那半勺浑浊的粥汤,转身就像护食的野狗般跑开,躲到角落里,一口口地喂给怀中那个面黄肌瘦、甚至看不出是男是女的孩子。
朱由榘看着这一切,一股怒火从胸口烧起,烧得他喉咙发干。
这就是天子脚下!
这就是他朱家的大明京畿!
“就给这么点?”他脱口而出质问道“这点东西,连塞牙缝都不够!库里没米了吗?为何不多设几个粥棚?”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周围麻木的人群中,显得格外突兀。
李定国没有回答,只是平静地看着他,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胡闹的孩子。
朱由榘更急了!
“或者,干脆将他们安置在京畿,划出土地让他们耕种!我大明富有四海,难道连这点人都养不活吗?”
李定国终于开口,声音被周围嘈杂的人声衬得异常清晰。
“二公子,我曾问过先生同样的问题。”
“先生说,若朝廷在京师敞开了接济,管饱管住。不出三月,这城外的流民,会比现在多十倍。”
“消息一旦传开,天下稍有活不下去的百姓,都会变卖田产,拖家带口,涌向京城。到那时,京城内外,将尽是流民,百万之众,顷刻可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