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六年,五月,福建。
海风已经带上了燥热的湿气,吹在人身上,黏糊糊的。
福州港外,一片开阔的海面上,数十艘大小不一的战船正乘风破浪。
船上,代表大明的日月旗与一面绣着巨大“俞”字的将旗,在风中发出猎猎爆响。
“举枪!”
一艘广船改造的训练舰甲板上,一名千总声嘶力竭地嘶吼。
上百名身着统一藏青色短打劲装的水师士兵,动作整齐划一,举起了手中的火枪。
这些火枪的形制,与以往东南沿海军队使用的完全不同。
枪身更为修长,枪托抵肩的设计让据枪无比稳固,最关键的,是那钢制龙头与燧石构成的击发装置。
不再需要小心翼翼地伺候那条燃烧的火绳,对于潮湿的沿海来说,可靠性要高上许多。
显然全是京师工部新制燧发枪!
“开火!”
命令下达。
“砰——!”
上百杆枪的爆响,一同炸开,硝烟弥漫。
远处八十步外的靶船上,木屑如雨点般横飞。
一名把总飞快奔到船舷边,举起单筒望远镜,嘴唇翕动,默默计数,片刻后转身奔回,脸上是压抑不住的狂喜。
“报军门!一百发齐射,命中七十三!”
船楼上,一个身形如铁锚般钉在那里的中年将领,缓缓放下了手中的望远镜。
福广水师总兵官,俞咨皋。
两年多的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事。
昔日那个屈辱绝望的罪卒,倾注了所有心血训练这支新式水师。东南沿海的海风和烈日,将他晒黑的就像昆仑奴,显得眼神更加清亮。
“七成命中,刚够格吃饭。”俞咨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告诉他们,谁的枪哑火,谁的子弹喂了鱼,中午的饭就省了。”
“我大明水师,不养废物!”
“是!”把总心头一凛,不敢有丝毫怠慢,转身跑去传令。
对于这批皇帝钦赐的新式火枪,俞咨皋的心情是复杂的。
他爱它的威力与便捷。
阴雨天,大风天,再也不用担心火绳被浇灭吹熄,射速更是比老式火绳枪快了不止一倍!
他也恨它的金贵。
每次训练,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在燃烧。
皇帝的旨意很直接:朕给你最好的枪,最好的炮,最好的船,你要给朕一支威服四海的水师!
“咚!咚!咚!”
战鼓声陡然变奏,急促如骤雨。
甲板上的士兵们没有半分慌乱,几乎是本能反应,迅速将火枪背到身后,举起去了枪头的长棍,另一手则擎起了坚实的藤牌。
不远处,一艘同等级的战船,正高速向他们侧舷冲来。
“预备跳帮!”
千总的吼声因充血而变得沙哑。
两船交错的瞬间,数十道钩索呼啸着撕裂空气,紧紧咬住了对方的船舷。
“杀!”
没有犹豫。
上百名士兵如同出笼的饿虎,踩着剧烈晃动的跳板,咆哮着扑向了对面的“敌船”。
藤牌与木棍碰撞,发出沉闷的巨响。
无头长枪从盾牌的缝隙中闪电般刺出。
这里没有花哨的招式,只有战场上千锤百炼,只为一击毙命的杀人技。
俞咨皋面无表情地看着下方模拟的惨烈“厮杀”。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火炮与火枪,决定了一场海战的胜负上限。
可当两船接舷,进入最后的绞杀时,决定生死的,依旧是水手们手中的刀,与那股悍不畏死的血勇之气。
中左所之败,败在船不如人,炮不如人。
他绝不允许自己的新水师,再败在“人”上。
他要练出的,是一群既能百步穿杨,又能提刀见血的海上狼群!
一名亲兵快步登上船楼,双手递上一封火漆密封的信函。
“军门,船政司孙提督派人加急送来的。”
俞咨皋眉峰一动,接了过来。
这两年,他和那位痴迷于格物造船的船政提督,已经从最初的理念不合,磨合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孙元化负责源源不断的建造,而他负责使用它们,并提出不足的地方。
撕开信封,俞咨皋一目十行地扫过。
信上的字不多。
那双清亮的眼睛里,突然燃起了两团熊熊烈火!
“传令!”
俞咨皋的声音,因极度的激动而带上了一丝无法控制的颤抖。
“全军……返航!”
亲兵愣住了。
“军门,今日的操练还未结束……”
俞咨皋猛地转身。
“去迎接我们真正的巨舰!”
福建福州都司官船厂。
与往日的喧嚣不同,数千名属于俞咨皋麾下的水师精锐,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
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藏青色的军服连成一片,枪口一致对外,肃阵以待。
无数百姓与闻讯而来的乡绅富商,被挡在百丈之外。
他们只能伸长了脖子,踮着脚,人头攒动,议论纷纷。
所有人都在谈论那个传说。
朝廷耗费百万金银,由那位孙提督督造了两年多的“大家伙”,今日,要下水了。
港口最内侧,一座为此量身打造的巨大干船坞内。
一艘庞然大物,静静地卧在那里。
它实在太大了。
大到让旁边那些平日里威风凛凛的福船、广船,瞬间被衬得有些显小。就像跟在母鸡身后的小鸡仔。
船身由坚硬的铁栗木与顶级楠木混合打造,通体呈现出深黑色。
那不是木料的原色。
而是一层带有哑光质感的保护层,在阳光下泛着危险的光泽。
最令人心悸的,是它那如同刺猬般的两侧船舷。
密密麻麻的方形炮窗,分上中下三层,整齐排列。
伸出一门门大炮的炮口。
孙元化站在船坞的最高处,负手而立。
海风吹动着他灰白的胡须,他身上的绯色官袍,也被吹得猎猎作响。
两年多的殚精竭虑,让他的身形消瘦了许多,唯独那双眼睛,此刻看向巨物充满了自豪与兴奋。
幸不辱命,陛下的神谕,在他手中,化为了现实!
俞咨皋大步流星地走上高台,他的视线,同样被那艘巨舰紧紧吸住,再也挪不开分毫。
这位福广水师总兵官的呼吸,出现了不应有的紊乱。
作为将领,他比任何人都懂这艘船的意义。
“孙提督”
他的嗓音有些干涩,完全没了往日在训练场上的冷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