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尔图门拘谨地坐了半个屁股。
“打得不错。”卢象升夸了一句。
“全赖督师运筹帷幄,天兵神威!”高尔图门立刻奉上马屁。
卢象升笑了笑,没接话。
他站起身,走到帐篷门口,一把撩开了帘子。
外面,黑压压的俘虏如同牲口一般被驱赶在一起,蹲在雪地里瑟瑟发抖。
妇人的哭泣,孩子的啼哭,汇成一片悲惨的声浪。
“高尔图门。”
“末将在。”
“你看这些人。”卢象升的下巴朝着那片人头点了点。
高尔图门心里咯噔一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连忙回答:“败军之众,任凭督师处置。”
卢象升转过身,眼神一厉。
“福王殿下和顺义王有过约定,联合作战,俘虏尽归你察哈尔部,财货归大明。”
高尔图门呼吸一滞。
这可是近三万的人口。
他强压着狂跳的心,姿态放得极低:“督师好记性。不过出发前顺义王交代了,一切缴获,全凭天朝上国处置,我部不敢有非分之想。”
“给你了。”
卢象升直接了当。
高尔图门狂喜,嘴角都压不住了。
“督师大恩!察哈尔部没齿难忘!大汗若是知晓,定会……”
“行了。”
卢象升摆手打断了他的效忠。
“人,可以给你。”
“但有两条规矩。”
高尔图门立刻挺直腰板:“督师请讲!别说两条,就是两百条,末将也遵从!”
卢象升竖起一根手指。
“第一,这些人,你来整编。但若是出了任何乱子,或者你弹压不住,跑了一个人。”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
“我,唯你是问。”
“末将……遵命!”高尔图门收起压不住的嘴角。
“第二。”
卢象升竖起第二根手指。
“把这里面所有的工匠,铁匠、皮匠、木匠,全部挑出来,朔宁两城需要这些人才。”
“剩下的牛羊,你带走一部分充作你部返回的军粮。替大明效力,不能让你们饿着肚子。本督也会上疏朝廷,为察哈尔部请功。”
高尔图门长长地松了口气。
“末将领命!谢督师!”
高尔图门重重锤了一下胸口,随后急匆匆地出去整编俘虏了。
尤世威终于忍不住。
“督师,这可是几万人口啊!咱们朔方和宁北两城正缺人手,就这么……送人了?”
卢象升重新坐下,拿起一块干净的软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偃月刀的刀身。
“尤总兵,不能只看眼前。”
他吹了吹刀身上一个看不见的灰尘。
“其一,有约在先,乃是信义。其二,这些人到了察哈尔部,比在我们手里用处更大。”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帐帘,望向外面那片苍茫的草原。
“朔方和宁北,是我们打进草原的两颗钉子。”
“我们有互市,有粮食,有布匹,有铁锅盐巴。只要我们自己够强,够富,这草原上的牧民,早晚会自己赶着牛羊来投奔,哭着喊着求我们收留。”
卢象升解释自己心中所想。
“被我们打服抓来的,是仇人,心里永远有根刺。”
“可那些活不下去,主动跑来求一口饭吃的,才是真正的顺民。”
“至于察哈尔部……”
卢象升将擦刀布扔在案上。
“给他们吃点甜头,吃饱了,才有力气替我们看好这草原的北大门。”
他顿了顿,语气里多了几分调侃。
“更何况,林丹汗吞了喀喇沁的人口和牛羊,草原各部更忌惮提防的不是大明,而是世仇察哈尔部。”
“让草原上狗咬狗,互相提防,互相消耗,我们大明,才能在这草原上,坐得更稳。”
一番话解释的很透彻。
尤世威体会到了大国阳谋的味道!
帐外,高尔图门正挥着马鞭,分编各队。
喀喇沁人的牛羊换了主人,女人和孩子被粗暴地并入新的队伍。
风雪停歇。
向北追击喀喇沁中翼的路途太过遥远,大雪也已经降了下来。
卢象升当机立断,次日清晨便下令班师。
大军如一条满载而归的巨龙,裹挟着成群的牛羊与物资,浩浩荡荡地折返朔方城。
然而,这股凯旋的喜气,在踏入城门后没多久,就彻底变了味。
朔方城校场,鼎沸的喧嚣声。
两拨人马正像斗红了眼的公鸡,凶狠地对峙着。
左边,是身穿鸳鸯战袄的天雄军士卒,人人涨红了脸,脖子上青筋暴起。
右边,是这几个月刚归附、换上新衣甲的蒙古骑兵,手掌紧按着刀柄,眼睛里像是在往外喷火。
不远处的墙根下,一帮原大同卫的边军正抱着手臂,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笑意,那眼神,分明是在等着看一场好戏。
“放你娘的屁!”
一名天雄军总旗的唾沫星子喷得老远,手指几乎要戳进对面蒙古汉子的鼻孔里。
“那个鞑子百户,是老子用鸟铳一枪轰下马的!他的脑袋,自然归老子!”
“胡说!”
对面的蒙古十夫长用生硬的汉话顶了回去,气势上毫不示弱。
“马是我射倒的!人也是我补刀砍死的!脑袋现在在我手里,功劳就是我的!”
“你那是抢功!无耻!”
“你才无耻!你们汉人最是狡诈!”
推搡在一瞬间就升级成了拳脚。
谁也看不清是谁先动的手,只听“砰”的一声闷响,紧接着便是拳头砸在肉体上的沉重声音。
“打!给老子狠狠地打!”
场面彻底失控。
几十号人瞬间扭打成一团,尘土飞扬,夹杂着各种语言的叫骂声震得人耳膜生疼。
“都住手!!”
一声暴喝,炸雷般在校场上空滚过,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陈延祚冲入混乱的人群,踹飞一个,又推开另一个。
身后十几名亲卫加入其中,迅速的把两拨人分开。
校场上,渐渐安静。
陈延祚瞪了一眼在一旁看热闹的千户方强。
刚才还打得头破血流的两拨人,还是一副不服气的样子。
恰时,昨日回城来朔方城巡视的卢象升听到这边的喧闹,带队过来,翻身下马。
他没有说话。
只是一步步踩着脚下吱嘎作响的积雪,走到了那个天雄军总旗的面前。
他的目光锐利,刮得那总旗脸皮一阵阵刺痛。
“老邢,你也算是个老兵了。”
卢象升的声音很轻,那名叫老邢天雄军老兵却听得背后发凉。
“在战场上,背后若有冷箭射来,你还得指望这帮蒙古兄弟替你挡。”
“现在倒好。”
“为了一个死人脑袋,就对自己人挥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