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玉成的车马离开了汴京的繁华与喧嚣,也远离了朝堂的尔虞我诈。他没有像许多游学士子那样,急着去拜会名满天下的大儒,或者投帖求见地方上的名士显宦。他的行囊里,没有带上韩琦给的引荐信,只有一腔沉静的心思和一双准备仔细观察的眼睛。
曹玉成的旅程,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却有着清晰的方向——向山河深处去,向市井烟火中去,向田间地头去。
当曹玉成站在黄河古渡,看浊浪排空,感受着这条母亲河的磅礴与暴烈,想的是历代治水的得失、漕运对于帝国血脉的意义以及后世治水或开发漕运的优良方法。
当曹玉成徒步穿越太行崎岖的山道,触摸着坚硬冰冷的岩石,体会着“太行八径”的险要,脑海中浮现的是边防与关隘的布局。
当曹玉成泛舟于烟波浩渺的洞庭湖上,看渔歌唱晚,鸥鹭翔集,感受着江南水网的稠密与富庶,也思考着水患治理与农业灌溉的平衡。
山河的壮阔,洗涤了曹玉成心中的积郁,也让他对这片土地产生了更深沉、更具体的热爱。他不再是透过书本和地图来理解这个国家,而是用双脚丈量,用双眼见证。
在西北边镇,曹玉成混迹于茶马互市的集市,听着各族商贩用生硬的官话讨价还价,观察着边民既相互依存又隐隐戒备的复杂关系。他在营堡外的土城里,与退役的老卒对饮,听他们用粗粝的语言,讲述沙场生死与军中的不公。
在江淮富庶之地,曹玉成目睹了运河上千帆竞渡的繁忙,也看到了漕工们佝偻的背脊和被纤绳磨破的肩膀。他在乡村的社戏台下,与农夫一起蹲着,听他们抱怨今年的赋税、担忧多变的天气,以及乡间豪绅的巧取豪夺。
在巴蜀锦绣之乡,曹玉成穿行于湿滑的青石板路,闻着花椒与辛辣的香气,感受着此地民众的闲适与韧劲。他也悄悄探访了那些隐藏在深山中的小盐井,看到了私盐贩子与官府的微妙博弈。
在这段旅程,曹玉成住过最简陋的帐篷,吃过粗糙的麦饭,喝过带着土腥味的井水。没有人在乎他是谁,他只是是游学的书生,是一个沉默的倾听者,一个细致的观察者。
曹玉成将所见所闻,所思所感,都细细记录下来。不是华丽的辞赋,而是朴素的笔记:
“某月某日,延州。见老卒,言军中赏罚不明,克扣成风,士气低迷。”
“某月某日,楚州。漕丁言,役重而酬薄,常有溺亡,抚恤不足。”
“某月某日,成都府路。访乡间,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佃租高达八成。”
这些笔记,曹玉成没有直接送往京城,却在他心中沉淀、发酵,逐渐形成了一幅远比在澄园书房中勾勒的更为真实、也更为复杂的大宋画卷。他看到了朝廷政令在基层是如何变形的,看到了盛世光华之下隐藏的裂痕与脓疮,也更深刻地理解了,为何改革如此艰难,为何民心如此微妙。
这段游历,对曹玉成而言,是一次灵魂的淬炼,也是一次认知的重构。他暂时放下了朝堂争斗的术,转而寻求治国安邦的道。当他将来重返权力中心时,他将不再仅仅是一个拥有奇谋妙计的聪慧青年,而是一个真正懂得这片土地和其上百姓的、脚踏实地的践行者。他的目光,也因此变得更加深邃和坚定。山河与民生的这本书,正被他悄然翻开,一页页读进心里。
天高云淡,秋风送爽。长亭畔的柳丝已染上些许金黄。韩琦身着常服,负手而立,目光殷切地望着官道的尽头。比起八年前,他鬓边白发更多,但眼神依旧锐利,只是此刻难掩一丝激动。
终于,一辆风尘仆仆的马车缓缓停下。车帘掀开,一位身着青衫的少年公子利落地跳下车来。
他身姿挺拔,如孤松独立,原本白皙的皮肤染上了些许风霜的古铜色,却更添了几分坚毅沉稳的气度。眉宇间还有少年的青涩,而更多的是一种洞明世事的淡然与深邃,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清亮如昔,仿佛能映照出山河的轮廓。
“韩相公。”曹玉成拱手,深深一揖,声音比孩童时低沉了许多,带着历经磨砺后的温润。
韩琦快步上前,一把扶住他的手臂,上下打量着,眼眶竟有些发热:“玉成!好,好!回来了就好!” 千言万语,化作一句最朴素的问候。八年的牵挂,八年的朝局变幻,仿佛都在这对视中流转。
两人在长亭内坐下,随从奉上清茶,便知趣地退到远处。
“玉成,这八年……苦了你了。”韩琦看着他眉宇间不易察觉的风霜痕迹,感叹道。
曹玉成淡然一笑,那笑容开阔而豁达,仿佛承载了八年的山川岁月:“苦未必,收获却多。读万卷书,终须行万里路。这八年,山河教我,百姓教我,胜过读十年圣贤书。”
曹玉成端起粗瓷茶杯,抿了一口,目光投向远方,仿佛在回溯那漫长的旅程,随后挑了几件印象极深的事,缓缓说与韩琦听, “我曾在一个极小的边军堡寨停留月余,”曹玉成道,“那里的士卒,穷得衣不蔽体,吃的是掺了沙子的陈粮。西夏游骑来时,他们能红着眼,用豁口成卷的刀枪以命相搏,血性是刻在骨子里的。可平日里,他们对上官克扣军饷、欺凌同袍,却又麻木得令人心惊。我与一个老卒夜谈,他告诉我:‘拼命是为了活着,麻木也是为了活着。’ 韩相公,我那时才真正明白,在军中推动教化、整顿军纪,阻力不仅仅在朝堂,更在那无数个堡寨根深蒂固的积弊与麻木之中。光给血性不够,还得给他们‘希望’和‘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