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月楼前的空场,秋日的阳光依旧炽烈,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肃杀与沉重。太子曹玉成端坐高台之上,面沉如水,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随着一桩桩泣血诉状的陈述,一点一点凝结起骇人的寒冰。
李周氏之后,是卖豆腐的王老汉,控诉自家赖以生存的驴车与微薄积蓄如何被里正勾结衙役,以莫须有的“占道”“逃税”之名强夺;是绣娘赵娘子,哭诉幼弟被拐三年,报案无门,反因“扰乱公堂”被掌嘴的屈辱;是渔夫孙大,嘶哑着嗓子揭露某位“官爷”的管家如何强占河道,勒索“买路钱”,逼得他险些家破人亡……每一桩案情,或许不算惊天动地,却浸透了底层小民的绝望与血泪。而随着陈述的深入,那些被状纸点名的名字——某位官员的舅爷、某位盐商的管家、某个胥吏的兄弟——渐渐勾勒出一张细密而丑恶的网,这张网的核心,无一例外,都隐隐指向扬州官场中那些道貌岸然的面孔,甚至与之前暗探回报的“暗渠”、“货”、“失踪”等碎片信息隐隐重叠。
当一位从邻县逃难而来的老秀才,颤巍巍呈上他耗尽心血调查、记录的,关于本地某大户暗中勾结水匪、劫掠商旅、并疑似参与拐卖妇孺的详细证词与部分物证时,曹玉成终于无法抑制胸中翻腾的怒焰。
“岂有此理!” 他一掌拍在案几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那声音并不高亢,却带着雷霆般的威压,瞬间让嘈杂的现场死寂一片。阳光照在他紧绷的下颌线上,泛起冷硬的弧度。
他目光如电,扫过被侍卫带上来的几名刚刚在证词中被明确点出的涉事人员——有那强夺驴车的里正,有勒索渔夫的管家,还有老秀才指证的大户家两名凶悍护院。这些人方才在台下或倨傲、或慌乱,此刻在太子冰冷的目光与全场百姓无声却汹涌的注视下,早已面如土色,抖如筛糠。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尔等倚仗权势,横行乡里,夺人产业,害人性命,甚而勾连匪类,行此禽兽不如之举!” 曹玉成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砸在每个人心头,“国法何在?天理何存?!”
他不再看那几人,转向肃立一旁的章衡与赵劲松,语气斩钉截铁说道:“章衡,依律,将此等涉案人等,立即锁拿收监!赵劲松,将这几人,” 他手一指那面无人色的里正、管家、护院,“押至台前,面对扬州父老,跪下!”
“是!”
命令如山。如狼似虎的东宫侍卫立刻上前,麻利地将瘫软在地的几人拖起,卸掉他们试图挣扎的胳膊,用铁链锁住,狠狠按倒在得月楼前最显眼的位置,面朝台下万千百姓,双膝着地,头颅被强压着低下。铁链碰撞的哗啦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这一幕,如同滚油泼入冰水,瞬间在百姓中引爆了压抑已久的情绪。人群中爆发出巨大的、混杂着哭喊、怒骂与叫好的声浪。
“青天啊!”
“太子殿下为民做主啊!”
“这些该杀千刀的畜生,也有今天!”
群情激愤,许多人泪流满面,朝着高台的方向不停叩拜。那跪在台前的几人,在无数道仇恨、鄙夷、快意的目光洗礼下,如同被剥光了羽毛的乌鸦,只剩下最丑陋的瑟缩与绝望。
然而,这雷霆手段,落在远处某些躲在车轿中、或高楼窗户后窥探的官员眼中,却不啻于一道道催命符。太子不仅公然审理,更当众锁拿、羞辱与己方有关联的人,这已不是敲打,而是赤裸裸的宣战与撕破脸皮!
当日下午,那处临河的地下密室,再度聚集了数人。气氛比上次更加凝重,几乎令人窒息。牛油烛火跳动着,将几张苍白失色的脸映照得如同鬼魅。
盐运司副使王焕之这次连擦汗的力气都没了,瘫在椅子里,嘴唇哆嗦着说道:“完了……全完了……我那小舅子,还有孙管家,都被当众锁拿,跪在那里……众目睽睽啊!他们哪里经得住查?随便一审,我那点事……不,我们那些事……”
通判周文彬眼窝深陷,声音嘶哑道:“何止是你我?那老秀才指证的是谁?是白东家你的连襟!他可是跟‘水匪’那条线走得最近的!如今人证物证都落在了太子手里,还当众捅了出来!太子下一步,必然顺藤摸瓜!”
白敬斋此刻也失去了往日的镇定,脸色铁青,眼中布满血丝,拳头攥得咯咯作响,说道:“好一个太子!好一个公开审理!他这是要借那些泥腿子的嘴,用最下作的法子,把咱们一个个拖出来,钉死在耻辱柱上!柳莺儿那边,最近消息越来越含糊,怕是已经反水!”
知州李兆庭是众人中还算能维持表面镇定的,但紧锁的眉头和不时抽动的眼角,也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道:“诸位,现在不是互相埋怨的时候。太子此举,已是图穷匕见。他不满足于查账,是要掀翻整个桌子,将我们连根拔起。今日当众锁拿、羞辱,明日就可能冲进你我的府邸!”
“那怎么办?难道坐以待毙?” 王焕之几乎要哭出来。
“坐以待毙?” 白敬斋狞笑一声,眼中凶光暴涨,“他不让我们活,我们也别让他好过!他在扬州才多少人马?咱们经营这么多年,是白给的吗?盐丁、漕工、乃至……那些‘江湖朋友’,逼急了,都能动一动!”
周文彬吓了一跳,急得赶紧说道:“白东家,你莫不是要……那可是太子!形同造反!”
“造反?” 白敬斋呸了一口,“是他逼反的!咱们可以‘清君侧’!就说太子身边有小人蒙蔽,行事暴虐,激起民变……咱们是‘被迫’自卫,为扬州百姓请命!事成之后,往‘匪盗’、‘乱民’头上一推,咱们还是‘平乱功臣’!”
这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想法,让密室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烛火噼啪作响,映照着几人剧烈变幻的脸色。
李兆庭沉默良久,终于缓缓道:“……此乃下下之策,九死一生。但……或许也是唯一生机。然则,需从长计议,万分周密。首要,必须掐断所有可能指向我们的线索,尤其是柳莺儿、顾廷烨,还有那个老秀才,以及今日被抓的那些人,绝不能让他们开口!其次,需立刻联络所有能动员的力量,做好准备。最后,还需一个合适的‘契机’,一个能让咱们‘师出有名’,至少让朝廷事后追究起来,有所顾忌的契机。”
他环视众人,目光阴冷,说道:“诸位,如今已是你死我活之局。要么,等着太子将咱们一个个揪出来,抄家灭族;要么,拼死一搏,或可挣出一条活路。怎么选?”
密室里,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恐惧、绝望、贪婪、凶残,种种情绪在昏黄的烛光下交织、发酵。最终,几双眼睛对望,都看到了彼此眼中那逐渐凝聚起来的、孤注一掷的狠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