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教学楼早已人去楼空,只有保安手电筒的光柱偶尔划过空旷的走廊。哲 没有选择隐蔽的角落,反而是在体育馆后方那片相对开阔、但灯光昏暗的训练器械区等待。这里视野开阔,不易被偷听,也符合他和 倪 都可能出现的“合理”场景。
倪出现得悄无声息,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他站在几步开外,沉默地看着哲,眼神在昏暗光线下晦暗不明,带着惯常的警惕,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什么事?”倪的声音干涩,没有任何寒暄。
哲没有绕圈子,他直接抬起手指了指自己颧骨上还未完全消退的、与航被打那天相似的淡淡淤青(那是他训练时意外磕碰的),目光却紧紧锁住倪:“疼吗?”
倪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没有回答。
哲并不期待他的回答,他继续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击打在沙袋上的闷响:“我问的不是我,是你。”他的视线落在倪穿着长袖校服的手臂上,尽管看不见,但那下面的旧疤新伤,彼此都心知肚明。“你身上的伤,疼吗?”
倪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眼神骤然锐利起来,像被触碰了逆鳞的野兽。“你到底想说什么?”他的语气带上了压迫感。
“我想说,”哲毫无惧色地迎上他的目光,他那黑色细框眼镜后的眼神,纯粹,直接,没有任何杂质,只有一种基于集体存亡而产生的、近乎固执的关切,“肖伟把你当工具,当囚犯,还是……别的什么?你真的甘心一直这样?当那条抽向自己人的鞭子?”
“你懂什么?!”倪低吼出声,向前逼近一步,强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少在这里自以为是!”
“我是不懂!”哲的声音也提高了一些,带着压抑的愤怒,“我不懂为什么有人明明自己一身伤,还要帮着那个让你受伤的人去伤害别人!航做了什么?他不过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反抗!我们做了什么?我们只是想在这个铁框里喘口气!你呢?倪!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是谁?还记不记得你站在这里,本来应该是什么样子?!”
他的话像一把钝刀,狠狠凿在倪心上那块最坚硬也最脆弱的地方。倪的呼吸明显粗重起来,紧握的拳头微微颤抖,手臂上的肌肉绷得像石头。他死死盯着哲,眼神里翻涌着痛苦、愤怒、挣扎,还有一丝被说穿真相的狼狈。
哲看着他剧烈波动的情绪,知道火候已到。他深吸一口气,语气放缓,但依旧坚定:“我们没想拉你下水,也没指望你立刻调转枪头。我只想告诉你,你看似坚固的墙,裂缝已经多到快撑不住了。鞭子握久了,手也会疼。如果你哪天觉得……这条路上太黑,太冷,记得,旁边或许还有别的路可以走。”
他说完,不再停留,转身就走。他将橄榄枝和警告一同抛出,剩下的,需要倪自己去咀嚼,去抉择。他相信,一个内心尚有挣扎的人,不会轻易将这番对话原封不动地汇报给肖伟。那等于承认他自己的动摇。
哲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倪依旧站在原地,像一尊凝固的雕像。许久,他才缓缓抬起自己的手,看着那双布满茧子、骨节粗大的手。这双手,曾经在赛场上为集体赢得过荣誉,如今,却更多是用来执行肖伟的命令,用来……伤害。
哲那句“鞭子握久了,手也会疼”在他耳边反复回响。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肋骨下方,那里有一道不久前留下的、尚未完全愈合的钝器击打伤,是肖伟在一次他“办事不力”后的“提醒”。
他抬头望向行政楼的方向,肖伟办公室的灯还亮着,像一只永不闭合的、冰冷的眼睛。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疲惫和厌弃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
第二天,一切似乎如常。肖伟的压迫依旧,量化考核令人窒息。但在一些细微之处,变化悄然发生。
晨跑时,倪依旧站在队伍前方领跑,但他的速度比平时慢了一丝,让后面体力稍差的同学跟得不那么吃力。
课间,当肖伟习惯性地用眼神示意倪去“提醒”某个窃窃私语的学生时,倪的动作慢了半拍,目光与那个学生对视了一瞬,那学生立刻噤声,但眼神里不再是纯粹的恐惧,反而带着一丝……惊疑?
午休检查卫生时,倪走到 航 负责的包干区(航依旧被安排最脏最累的活),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苛刻地挑剔,只是沉默地看了一眼那片被打扫得异常干净、几乎一尘不染的地面(尽管航脸上还带着伤),然后什么也没说,在记录本上划了个勾。
这些变化极其细微,如同投入大海的石子,没有引起太多波澜。但一直密切观察的 予 和 丁 捕捉到了。
“他……好像有点不一样了?”丁在死信箱的传递中,附上了一条简短的观察记录。
予看着那条记录,心中波澜起伏。哲的冒险接触,似乎真的起效了。倪这座冰山,出现了一道裂缝。这裂缝很小,很不稳定,但它确实存在。
这意味着,他们可能获得了一个来自敌人内部的、极其微弱但真实存在的喘息之机,一个观察肖伟核心动向的、潜在的窗口。
然而,予没有丝毫放松。她清楚,倪的动摇是双刃剑。肖伟绝非庸才,他很快会察觉到倪的异常。一旦他发现倪这枚棋子不再绝对可靠,他的反扑将会是何等猛烈?
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更加汹涌。他们撬动了一块关键的基石,但整座大厦是因此找到新的支撑,还是会加速崩塌?
答案,取决于下一次风浪来袭时,那块基石是否还能坚守。也取决于他们自己,能否抓住这稍纵即逝的、由伤疤换来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