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赛日。天空是均匀的灰白色，云层厚重，但雨始终没有落下。空气潮湿闷热，仿佛一拧就能出水。
中午十二点整，（?）班全体队员已经聚集在操场东南角的临时更衣区——其实就是几排长椅和几张课桌拼成的区域。徐Sir要求提前三小时集合，进行最后的战术梳理和热身。
更衣区的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
哲在缓慢地拉伸大腿肌肉，动作标准得像教科书图示，每一组拉伸都保持精确的十五秒。他闭着眼，呼吸深长，整个人进入了一种近乎禅定的状态。
倪坐在长椅最边缘，正用绷带一圈圈缠绕自己的左脚踝。他的动作很专注，缠绕的力度、重叠的宽度都一丝不苟。旧伤——没人知道是什么时候留下的，他也从未提起。
姚和何并排坐着，面前摊开战术板，正在进行最后一次数据核对。
“根据天气数据，湿度78%，草皮摩擦力系数会下降约12%。”何盯着平板上的实时气象图，“长传的落点计算需要修正。”
“已经调整。”姚在战术板上用红笔标注了几个点，“但地面传球受影响更大，我们需要增加45度斜传的比例。”
邓在帮耀检查护腿板，两人的低声交谈中偶尔夹杂着耀爽朗的笑声，试图冲淡一些紧张。
石最悠闲。他靠在球门柱上，戴着耳机，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打节奏。他的目光空茫地望着远处，仿佛眼前这场即将开始的比赛与他无关。但如果你仔细观察，会发现他的脚尖时不时地、极其轻微地点着地面——那是门将特有的、保持身体随时能爆发的微小习惯。
逸最忙碌。他穿梭在队员之间，分发运动饮料，检查装备，嘴里还不停念叨着：“（5）班那帮人刚才从西边入口进来了，个个趾高气扬的，特别是那个仓，啧啧，那表情……放心，一会儿开场我就让他笑不出来。”
阳坐在角落的长椅上，平板电脑放在膝盖上。屏幕上不是足球战术图，而是一个实时更新的数学模型。环境温度、湿度、风速、两队球员的生理数据历史记录、甚至草皮不同区域的磨损程度都被转化为变量输入。他的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调整着参数权重。
“你在算什么？”卿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阳抬起头。卿已经换好了队服——纯白的9号球衣，衬得他白发更显眼。他手里拿着一副崭新的黑色护腿板，正不紧不慢地往小腿上绑。
“胜率实时预测模型。”阳如实回答，“根据最新环境数据和对方热身时的观察，目前我方胜率为53.2%，比昨天下降1.5个百分点。”
“为什么下降？”
“仓的热身状态比预期好。”阳调出一段刚刚偷拍的视频——逸的“功劳”。画面中，王锐在进行冲刺折返跑，速度确实惊人。“他的启动加速度比历史数据提升了约8%，这意味着我的防守压力会进一步增大。”
卿绑好护腿板，站起身，原地轻轻跳了两下，似乎在测试舒适度。他走到阳身边，俯身看向屏幕。
“你漏算了一个变量。”卿说。
阳皱眉：“什么？”
“我。”卿指了指自己，“你的模型里，我的权重是多少？”
阳沉默了两秒：“根据过往表现数据，你在进攻端的贡献权重设定为17.3%，在防守端的贡献为2.1%。”
卿笑了，那笑容里有种说不清的东西：“太低了。调高到25%。”
“理由？”
“没有理由。”卿直起身，活动了一下脖颈，骨骼发出轻微的“咔”声，“直觉。或者说，今天我想多进一个球。”
他说这话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午饭吃面”，但阳却感觉到某种不容置疑的笃定。那不是一个请求，而是一个宣告。
阳看着卿走向热身区的背影，手指悬在屏幕上。理性告诉他，不应该因为一句没有依据的“直觉”就修改精心建立的模型。但某种更深层的东西——也许是这些天训练中目睹的、卿那些无法用数据解释的传球和跑位——让他犹豫了。
最终，他在“卿-进攻权重”的变量栏里，将数字从17.3%改成了20.5%。
一个妥协。既不完全服从直觉，也不完全固守数据。
下午两点五十分，看台已经坐满了人。不只是（?）班和（5）班，其他年级、其他班的学生也来了不少。校园足球联赛虽然级别不高，但对于沉闷的初三生活来说，依然是难得的狂欢。
（?）班的啦啦队占据了看台中央最好的位置。贝和婷是绝对的组织核心——贝负责呐喊，婷负责分发加油道具。她们连夜手工制作了几十面小旗子，上面用马克笔写着“九班必胜”和每个队员的号码。
“一会儿哲拿球的时候，我们就喊‘哲！哲！哲！’”贝站在前排，挥舞着旗子示范，“卿拿球的时候就喊‘卿！卿！卿！’简单粗暴，但有效！”
玥、石、孟、何这些不上场的“原实验cp”们坐在一起，气氛有些微妙。没有了表演任务，他们反而更自在些。玥安静地看着场内，手里拿着相机——她答应了哲要拍些好照片。石依旧戴着耳机，但音量调得很低，目光在场内搜寻着什么。孟和何之间隔了两个空位，泾渭分明。
而最重要的三人组——予、漓、丁——坐在看台稍高一些的位置，那里视角更好，也相对隐蔽。
丁穿着校服外套，尽管天气闷热，她还是把拉链拉到了顶，仿佛那层布料能提供某种保护。她的双手紧紧攥着一面小旗子，指节发白。
“放松点，”予轻声说，递给她一瓶水，“就当是看一场普通比赛。”
丁点点头，但身体依旧僵硬。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飘向场内——卿正在和阳说着什么，两人都穿着白色球衣，但气质截然不同。阳站得笔直，像一棵严谨的树；卿则微微歪着头，姿态放松，像一阵随时会改变方向的风。
漓坐在丁的另一侧，没有说话，只是偶尔会看一眼手机屏幕上的时间。她的白框眼镜在灰白的天光下泛着冷调的光。
两点五十五分，两队队员结束热身，走向场边。裁判组开始检查装备。
徐Sir把（?）班全体队员叫到一起，围成一个圈。他没有慷慨激昂的演说，只是用平静但清晰的语气说了几句话：
“记住三件事。第一，执行战术。第二，相信队友。第三——”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年轻的脸，“享受比赛。这种机会，一辈子没几次。”
他伸出手。一只只手掌叠上去——哲的宽厚，倪的粗糙，姚的修长，何的骨感，阳的带着薄茧，卿的冰凉，邓的温暖，耀的有力，石的手最后懒洋洋地搭在最上面。
“加油！”
圈散开。队员们跑向各自的位置。
阳站在右后卫的位置上，深深吸了一口气。潮湿的空气涌入肺叶，带着草皮和泥土的气息。他抬眼看向对面——仓果然站在左边锋的位置上，正在原地小跳，眼神锐利得像鹰。
仓也看到了他，嘴角咧开一个挑衅的笑容，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阳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他的大脑里，数学模型正在全速运转。仓的启动习惯、变向偏好、甚至在压力下的决策模式，都化为数据流，在大脑皮层里构建出一个虚拟的对手。
裁判吹哨，示意双方队长挑边。
哲作为队长走向中圈。经过阳身边时，他拍了拍阳的肩膀：“按计划来，别硬扛。”
阳点头。
挑边结束，（?）班先开球。
哲和邓站在中圈。裁判看了看表，举起哨子。
看台上，贝深吸一口气，举起了手中的扩音喇叭。
丁闭上了眼睛。
“嘟——！”
开球哨响。
比赛的前十分钟，是试探与消耗。
（5）班果然如情报所示，一开场就大举压上，试图用高位逼抢和身体对抗打乱（?）班的节奏。王锐在左路异常活跃，他很少回撤接球，而是直接压到（?）班的半场边缘，随时准备接长传反击。
阳的“拖延战术”从第一分钟就开始执行。
第一次交锋发生在第3分钟。（5）班后场长传找仓。足球在空中飞行时，阳已经开始了计算——落点预估、仓的接球习惯、自己启动的最佳时机……
他选择不上前争顶，而是卡在仓和球门之间的位置，保持三步的距离。
仓胸部停球，动作流畅。他转身，发现阳没有贴上来，而是保持着一个让他不舒服的距离——既不能直接突破，也不好起速。
仓尝试变向，阳小步后撤，始终封住内切线路。
仓尝试加速下底，阳侧身卡位，用身体轻撞——不犯规，但足以破坏平衡。
五秒钟。仓还在原地。
“回传！”（5）班的中场在喊。
仓不甘心地回传，瞪了阳一眼。阳面无表情，只是推了推眼镜——这个动作他在比赛中已经做了三次，仿佛那是他重置计算程序的开关。
第7分钟，（?）班第一次有威胁的进攻。
姚在中场断球，没有犹豫，直接分给右路的卿。卿接球的瞬间，看台上的欢呼声骤然拔高。
他没有带球推进，而是抬脚就是一记过顶长传——足球划出极高的抛物线，越过半个球场，精准地找到前插的哲！
哲在跑动中卸球，动作一气呵成，形成了单刀！
看台沸腾了。贝的喇叭发出破音的尖叫。
但（5）班门将出击得很果断，哲的射门被扑了一下，滚出底线。角球。
哲遗憾地摇头，朝卿的方向竖了个大拇指。卿只是微微颔首，转身跑向角球区——这个角球由他主罚。
角球开出，落点很好，倪高高跃起！
“砰！”头球攻门！
球砸在横梁上，弹回场内。混乱中，（5）班后卫大脚解围。
机会错过，但士气起来了。
阳看着卿跑回自己位置的背影，手指在身侧快速做了几个无意识的敲击动作——那是他记录数据的习惯。刚才那个长传的精度、时机、以及哲接球时的跑位契合度，都超出了他的模型预测。
他把卿的进攻权重，从20.5%悄悄调到了21.8%。
比赛进行到第25分钟，第一次真正的危机出现。
（5）班在中场连续倒脚后，突然一脚直塞打穿了（?）班的中场防线。球传到仓脚下时，他面前是一片开阔地——倪被对方前锋牵制，耀在补防另一边，阳距离他还有三米。
仓笑了。他启动，像一道黑色闪电。
阳的大脑在0.3秒内完成了计算：追不上。仓的启动速度比他快0.5米\/秒，距离球门还有35米，按照这个速度，他会在禁区弧顶被彻底甩开。
所以不能追。
阳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包括仓——都没想到的选择。
他没有去追仓，而是突然横向移动，跑向了一个看似毫无意义的空当。
看台上传来惊呼和不解的嘘声。
仓也愣了一下，但他没有减速，继续带球向前。他瞥了一眼阳跑去的方向——那里什么都没有，没有队友，没有威胁。
“傻子。”仓嘟囔一句，将注意力转回前方。再过五米，他就可以内切射门了。
但就在他准备变向的瞬间，一道白色的影子突然从侧面插入他的视野！
是卿！
谁也不知道卿是什么时候回防的。他仿佛凭空出现，正好卡在仓内切的路线上。他的跑位精准得像经过卫星定位，而那个位置——正是阳刚才跑向的“空当”。
仓急刹车，想变向走外线。但卿已经贴了上来，用身体轻靠，脚下精准地一捅——
足球脱离了仓的控制，滚向边线。
而阳，此刻正好跑到那个位置，轻松地将球控下。
一次完美的、看似不可能的协防。
仓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两个白衣球员。阳面无表情地护着球，卿则已经转身开始前插，举手要球。
阳没有犹豫，一脚斜传找到卿。反击开始。
看台上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贝的喇叭都喊哑了。
丁睁大了眼睛。她看不懂复杂的战术，但她看到了刚才那一幕——阳跑向空当，卿出现在那里，两人没有任何交流，却完成了一次天衣无缝的防守。
那种默契……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
漓凑近予，低声说：“他们俩……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予看着场上，眉头微蹙：“不知道。但刚才那个配合，不像是临时起意。”
场上，卿带球推进，连续过掉两人后，在禁区前沿起脚远射！
足球如炮弹般飞向球门左上角！
（5）班门将飞身扑救，指尖堪堪碰到球，改变了轨迹——球击中门柱内侧，弹进球网！
1：0！
（?）班领先！
进球后的卿没有狂奔庆祝，只是站在原地，举起右臂，食指指向天空。然后他转过身，看向后场的阳，点了点头。
阳也点了点头。他在平板电脑上快速记录：卿-进攻权重，调整至24.1%。
而那个配合——阳跑向空当，卿回防补位——被他标记为“非计划协同行为”，需要赛后重点分析。
裁判哨响，示意进球有效。上半场第31分钟，（?）班打破僵局。
看台上欢声雷动。丁却觉得浑身发冷。
她看着场内，看着那个白发少年被队友围住庆祝，看着他脸上那抹游刃有余的笑容，看着他在人群中抬起眼，准确无误地看向她所在的方向。
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卿对着看台，用口型无声地说了一句话。
丁读懂了。
他说的是：“这是第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