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军的庆功宴定在学校附近一家平价自助餐厅。喧闹、热气、食物油脂的香味,与下午泥泞球场的冰冷惨烈形成两个极端世界。
哲的肋骨确认骨裂,打了固定,像个半残的将军般被众人拱卫在主座,脸色因为疼痛和消炎药有些苍白,但眼睛亮得灼人,正大声复述比赛中的某个细节,逸在一旁添油加醋。邓和耀在比赛谁的烤肉叠得更高。姚和贝在争论某个战术选择的数学最优解。石戴着降噪耳机,但在有人举杯时也会配合地举起可乐。孟和何依旧隔着餐桌对角线,各自安静进食。
胜利的喜悦是真实的,驱散了疲惫,暂时掩盖了伤痛和更深的裂痕。属于少年人的、简单的、因共同拼搏而获得的快乐,在餐厅暖黄灯光和嘈杂人声中弥漫。
而在这片喧闹的中心与边缘,暗流以截然不同的形式涌动。
丁坐在予和漓中间,像一只受惊后尚未完全恢复的雏鸟。予的肩膀和胸口缠着绷带,动作有些僵硬,但依旧耐心地将烤好的肉和蔬菜夹到丁的盘子里。漓则负责倒饮料,偶尔用清冷的眼神扫视全场,尤其在看到卿时,目光会多停留一秒。
卿坐在长桌的另一端,与倪相邻。他换了一身米白色的针织衫,衬得白发更加醒目,金丝眼镜后的神情依旧是那种疏离的温和。他吃得很少,动作优雅,与周围大快朵颐的环境格格不入。他很少主动参与话题,但当有人(通常是贝或逸)将话题引向他时,他会得体地回应,言语间精准地恭维队友,将功劳归于团队。这种无可挑剔的表现,让他在这个以“战友情”为主题的夜晚,获得了一种奇特的、带着距离感的接纳。
然而,他的目光,如同隐形的丝线,每隔几分钟,总会若有若无地飘向丁的方向。不是直接的凝视,而是眼角的余光,一个侧首,一次举杯时视线的滑过……轻巧、克制,却带着不容错辨的专注。
丁能感觉到。每一次那道目光掠过,她都如同被微弱的电流击中,背脊下意识绷紧,食欲全无。下午予拼尽全力的身影、看台上愤怒的呐喊、赛后拥抱予时滚烫的泪水……那些激烈的情绪在安全的朋友环绕和温暖的室内环境中渐渐冷却,恐惧,如同退潮后裸露的黑色礁石,再次清晰而冰冷地浮现。
她低头,机械地咀嚼着予夹来的食物,味同嚼蜡。
“丁,喝点热汤。”予轻声说,将一小碗南瓜汤推到她面前。
丁点点头,舀起一勺,汤汁温暖,却暖不了心底的寒意。
就在这时,卿端着一杯果汁,从长桌另一端走了过来。他的步伐不疾不徐,像是随意走动,恰好停在了丁座位斜后方,予和漓视线的盲区。
“丁同学,”他的声音不高,恰好能让丁和邻近的几人听到,“今天在看台上,谢谢你的加油。声音很有穿透力。”他微微弯下腰,语气真诚,仿佛只是在表达对啦啦队的感谢。
丁的身体瞬间僵硬,勺子“叮”一声轻响磕在碗沿。她不敢抬头,不敢回应,甚至无法控制呼吸的急促。
予和漓同时转过头。予的眼神带着警惕,漓则直接皱起了眉头。
“卿同学客气了,”予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层无形的隔膜,“大家都很努力。”
“是啊。”卿仿佛没听出言外之意,目光落在丁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睫毛上,停留了一瞬,然后直起身,语气轻快了些,“对了,看你晚上没吃多少,是不合胃口吗?这家的焦糖布丁还不错,甜食或许能让人放松一些。”他说着,指了指取餐区。
说完,他并没有等丁回答,也没有多做停留,对予和漓礼貌性地点了点头,便转身走回了自己的座位。整个过程自然得体,没有任何逾矩之处,甚至在旁人看来堪称体贴。
但这“体贴”,对丁而言,不啻于另一场无声的凌迟。他在所有人面前,用一种“正常同学”的方式关心她,将她置于一种无法公开反驳、无法逃离关注的境地。她如果反应过度,反而显得怪异;如果不回应,又仿佛默认了什么。
丁的手指紧紧攥着桌布,指节泛白。她能感觉到予和漓担忧的目光,能感觉到周围同学隐约投来的视线(卿的举动毕竟引人注意),更能感觉到那道回到座位后,依旧如芒在背的目光。
“别理他。”漓的声音冷冽,在丁耳边低语,“他在试探,在公开场合建立一种‘正常互动’的假象。别给他反应。”
予也握住了丁在桌下的手,用力捏了捏,传递着无声的支持。
丁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抬起头,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我……我去下洗手间。”
她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座位。
洗手间里冰冷的瓷砖和消毒水气味让丁稍微清醒了一些。她打开水龙头,用冷水反复拍打脸颊,看着镜中自己苍白的脸和眼底深处的恐惧。
为什么?为什么就是摆脱不掉?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又是一个陌生号码。她颤抖着点开。
这次不是照片,而是一段很短的语音。她点开播放,将听筒紧紧贴在耳边。
卿的声音,比平时更加低沉柔和,带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疲惫?
「丁,今天赢了,我很高兴。但看到你晚上没什么精神,我又有点担心。是我让你感到压力了吗?如果是,我很抱歉。我只是……希望你能开心一点。」
语音到此为止。没有威胁,没有诡异的内容,甚至带着歉意和“关心”。
丁愣愣地看着手机。这和她预想的完全不同。没有新的“恐怖照片”,没有令人毛骨悚然的短信,只有一段听起来……近乎真诚的、带着困惑和歉意的语音。
恐惧依然存在,但在这恐惧的缝隙里,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困惑和……动摇,悄然滋生。难道……他真的只是过分关心?方式错了?他今天在球场上那么拼命,为班级赢得了荣誉……他或许,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可怕?
这个念头刚一出现,就被她自己狠狠掐灭。不!不能这么想!那些照片,那些跟踪,那些无处不在的窥视感,都是真实的!这是陷阱!是更高级的、更隐蔽的心理操控!
她用力摇头,想把那个危险的念头甩出去。但那段语音的低沉语调,却像魔音般在脑海里盘旋。
就在这时,洗手间的门被推开了。两个其他班的女生说笑着走了进来,看到丁苍白的脸色和湿漉漉的脸颊,愣了一下,随即交换了一个奇怪的眼神,走到另一边去了。
丁慌忙低下头,擦干脸,快步走出了洗手间。
她没有直接回座位,而是走向餐厅通往后面小院的玻璃门,想呼吸一点冷空气。
小院里挂着几盏昏暗的装饰灯,秋夜的凉意扑面而来。她抱着手臂,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深深呼吸,试图平复混乱的心跳和思绪。
脚步声,从身后的阴影里传来。
丁浑身一僵,猛地转过身。
不是卿。
是阳。
他手里拿着那个不离身的平板,镜片在昏暗光线下反着光,脸上没什么表情。
“数据分析显示,你在过去四十三分钟内的焦虑指数显着升高。”阳开门见山,语气是一贯的平静无波,“尤其在卿向你表达‘感谢’和发出那段语音信息后。”
丁瞪大了眼睛:“你……你怎么知道语音?”她明明戴了耳机!
“逸在卿走过来时,用手机录了像,虽然没录到声音,但通过你的唇部微动作和肢体反应,结合我对卿行为模式的分析,推测他可能通过通讯工具向你传递了信息,且信息内容与你之前的恐惧源不同,导致你出现了短暂的认知失调和困惑。”阳语速很快,像是在做学术报告,“此外,根据餐厅座位分布和光线角度,我计算出你有87.3%的概率会在这个时间段选择来庭院透气。”
丁被这一连串冷静到冷酷的分析惊呆了,一时说不出话。
阳似乎没注意到她的震惊,继续看着平板屏幕:“目前你的状态,符合‘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早期阶段的某些特征——在持续恐惧和无法逃脱的困境中,对加害者产生微妙的情感依赖或为其行为寻找合理化解释的倾向。这段语音,可能就是他有意无意触发的机制之一。”
斯德哥尔摩综合症。这个名词像一把冰锥,刺破了丁心中那点刚刚萌芽的、自欺欺人的困惑。
“我没有!”她下意识地反驳,声音却带着颤抖,“我只是……只是有点乱……”
“混乱是正常的。”阳点点头,仿佛在认可一个实验现象,“恐惧、困惑、短暂的动摇,这些都是压力下的自然反应。重要的是认知。”他抬起头,第一次将目光从平板上移开,看向丁的眼睛。镜片后的目光依旧缺乏温度,却有种奇异的穿透力。
“丁,数据不会撒谎。卿的行为模式具有高度目的性和操控性。他对你的‘关注’,不是偶然,不是误会,更不是单纯的‘好意’。”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某种笃定的力量,“你需要做的,不是怀疑自己的感受,不是为他的行为找借口。你需要做的,是相信数据,相信我们观察到的客观事实,然后——做出基于事实的决策,而不是被情绪左右。”
他顿了顿,补充道:“予和漓也是这么认为的。我们是一个团队。”
数据。事实。团队。
这几个词,像锚点,将丁几乎要飘向混乱深渊的思绪猛地拉回现实。是啊,她不是一个人。她有予,有漓,有阳,有这么多愿意为她而战、为她分析、为她担心的朋友。她怎么能因为一段虚伪的语音就动摇?
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但这一次,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混合着羞愧、感动和重新凝聚的决心。
“我……我知道了。”她用力点头,声音哽咽但清晰,“我不会……不会再被他骗了。”
阳似乎对她的反应很满意(如果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能看出满意的话),点了点头:“很好。情绪平复后,建议你回去。长时间离席会引起不必要的关注。”
说完,他转身就要离开。
“阳!”丁叫住他。
阳停下脚步,回头。
“谢谢。”丁看着他,真诚地说。
阳推了推眼镜:“不客气。这只是最优解。”他顿了顿,似乎犹豫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声音比之前轻了一些,“另外,你的声音,今天在加油时,确实很有力量。予说得对。”
然后,他快步走回了餐厅,留下丁一个人在庭院里,品味着这句罕见的、来自阳的、非数据化的“肯定”。
冷风拂过,丁却感觉心底暖了一些。她擦干眼泪,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表情,深吸一口气,推开玻璃门,重新走回了那片喧嚣温暖的灯光中。
她没有注意到,餐厅二楼一处半开放的露台上,卿正倚着栏杆,手中把玩着一个空果汁杯,目光穿透玻璃,清晰地看到了庭院里刚才发生的一切——看到了阳的靠近,看到了丁的激动和泪水,也看到了她最终挺直脊背走回来的模样。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金丝眼镜后,那双眼睛微微眯起,闪过一丝冰冷而兴味盎然的光芒。
“阳……有趣的变量。”他低声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
“干涉得,有点早了呢。”
庆功宴的欢声笑语从楼下阵阵传来,淹没了他这句无人听见的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