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秋日晴空万里。城郊新开发的湿地公园入口处,聚集着一群少年。
亨无疑是活动的中心和灵魂。他穿着专业的骑行服,单眼皮在阳光下眯起,笑容爽朗地清点人数,分发着租赁来的山地车和头盔。他所在的(2)班来了五六个男生,都是平时和他玩得好的。而(x)班这边,最终成行的是:予、漓、丁、贝、姚、阳,以及被贝硬拉来的逸(充当气氛组和备用劳力)。哲有伤,石对这种活动没兴趣,倪一如既往地沉默婉拒,邓家里有事。
阳提前一周规划的路线图和安全预案,此刻以pdF形式安静地躺在他的平板里,同时打印了纸质版分发给主要人员。他站在人群边缘,依旧穿着简洁的休闲装,没戴头盔(活动未强制),平板挂在小臂上,目光冷静地扫视着现场:车辆状况、人员装备、天气实时数据、公园地图及他标记出的几个潜在风险点(如狭窄路段、水深区域)。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正在帮予调整头盔卡扣的亨身上。亨的动作很自然,手指偶尔擦过予的下颌,予微微偏头,但没有明显拒绝,低声说着谢谢。阳光勾勒着两人靠近的轮廓,亨低头时专注的侧脸,予阳光下细腻的皮肤和微微颤动的睫毛。
阳的手指在平板侧边无意识地收紧。监测程序在后台无声报警:社交距离过近(小于30厘米),互动性质超出必要互助范畴。他迅速调取预案中的“社交冲突缓解”子项,但发现里面只有关于“意见不合”或“路线争议”的处理建议,没有针对……这种情境的。
“阳同学,路线图我看过了,很详细。”亨调整好予的头盔,直起身,笑着向阳走来,很自然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你在,安全感倍增啊!”
他的态度坦荡热情,让人挑不出错。阳点了点头,生硬地回了句:“应该的。”目光却不受控制地越过亨,看向予。予正低头检查自行车变速,似乎对刚才的接触并未在意。
队伍出发了。湿地公园规划了专用的骑行道,两旁是摇曳的芦苇荡和清澈的水塘,秋色宜人。亨一马当先,他的朋友们紧随其后,笑声和呼喊声回荡着。贝兴奋地跟在亨旁边,不停地说着什么。逸则在队伍中段插科打诨。
予、漓和丁骑在一起,有意保持在队伍中后部。予尽量让丁处在自己和漓中间的位置。丁起初非常紧张,手指死死抓着车把,但逐渐被开阔的景色和微凉的秋风分散了些许注意力,紧绷的脊背慢慢松弛了一点。
姚沉默地跟在贝身后不远处,保持着固定距离,目光大部分时间落在前方的路面上,偶尔会迅速抬眼看一眼前方贝随风飞扬的马尾和与亨谈笑时生动的侧脸。他的骑行姿势标准得像教科书,但握把的手异常用力。
阳落在最后,名义上是“押后”,确保无人掉队。他的平板固定在车把上,显示着实时路线和队员定位(他提前在几个关键人员手机里装了临时定位程序——经过同意)。他的目光却很少看屏幕,更多地追随着前方那个穿着浅灰色运动外套、狼尾发梢从骑行头盔后露出的身影。
他能看到亨时不时慢下来,等予她们靠近,说几句关于景色或路况的话;能看到贝总是努力挤到亨身边;也能看到姚那种沉默而固执的跟随。
一切都符合群体动态模型预测。但为什么,胸腔里像是被塞进了一团干燥的荆棘,随着每一次蹬踏,传来细密而陌生的刺痛感?他将这归咎于不习惯的长时间有氧运动带来的生理反应。
骑行大约一小时后,队伍抵达公园深处一片更广阔的湿地观景台。这里有木栈道深入芦苇丛,视野极佳。大家停车休息,喝水,拍照。
亨从背包里拿出专业单反(他摄影也是业余爱好),热情地提议给大家拍照留念。他自然而然地成为临时摄影师,指挥着站位。
“予学姐,站这里!光线最好!”苏晓不知何时也来了(她家就住在附近,听说活动后央求父母跟来的),她兴奋地拉着予站到观景台边缘,背对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和金色的芦苇。
亨透过镜头看着予。阳光毫无保留地洒在她身上,微风拂动她额前的碎发和颈后的狼尾,她面对镜头露出一个浅淡而自然的微笑,眼神清澈沉静,身后是无限秋光。
亨按下快门的瞬间,心跳漏了一拍。他放下相机,看着予,眼神里的欣赏和某种更强烈的情绪几乎不加掩饰。“太棒了,这张绝对出片。”他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一些。
予礼貌地笑笑,转身走回漓和丁身边。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的余温,也看到了不远处阳沉默伫立的侧影。她心中微叹,知道有些事情正在变得复杂。
就在这时,丁轻轻拉了拉予的袖子,脸色有些发白,声音细微:“予……我想去一下洗手间。”
观景台的洗手间在木栈道的另一端,需要穿过一小片人造竹林,略显僻静。
“我陪你去。”予立刻说。
“我也去。”漓跟上。
三人离开热闹的人群,走向竹林小径。木栈道在竹林中蜿蜒,光线变得斑驳。丁的紧张感再次升起,她紧紧挨着予。
就在她们即将走到洗手间时,竹林深处一条岔路上,一个人影不紧不慢地走了出来。
白色运动外套,浅金色头发在竹叶缝隙透下的光斑中格外醒目,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平静地望向她们。
是卿。
他怎么会在这里?!
丁如遭雷击,猛地停下脚步,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下意识地抓住予的手臂,指甲几乎嵌进去。
予和漓也浑身一紧,立刻将丁护在身后。予的目光锐利如刀,射向卿:“你怎么在这里?”
卿微微偏头,露出一个无害的、甚至带着些许“偶遇”惊喜的微笑:“好巧,予同学,漓同学,丁同学。我也来湿地公园散步,听说这边景致不错。”他语气自然,仿佛真的只是一次纯粹的偶遇。“丁同学脸色不太好,是不舒服吗?”
他的目光落在丁紧紧抓着予手臂、指节泛白的手上,眼神深了深。
“不劳费心。”漓的声音冷得像冰,“请让开。”
卿从善如流地侧身,让出道路,姿态无可挑剔:“请便。”
予和漓护着几乎要瘫软的丁,快速走进洗手间。关上门,丁靠着墙壁滑坐下去,抱住膝盖,将脸埋进去,压抑的啜泣声从指缝中漏出。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她淹没,甚至比在教室时更甚——在这个相对陌生、僻静的环境里,卿的出现带来的压迫感和失控感被无限放大。
“他跟踪我们……他一定是跟踪我们……”丁的声音破碎不堪。
予和漓对视一眼,眼神凝重。她们检查了手机,没有异常通讯。卿的出现,是巧合,还是蓄谋?如果是后者,他的目的是什么?仅仅是为了制造恐惧?还是……
“不能久留。”予迅速做出决定,“我们马上回去,跟大家汇合,然后提前结束活动。”
她们扶着丁走出洗手间。卿已经不见了踪影,竹林小径空无一人,只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更添诡异。
然而,当她们快步走回观景台时,却发现气氛有些异样。
人群似乎在骚动。亨脸色难看地拿着手机,他的一个朋友正在焦急地说着什么。贝在一旁,也是一脸担忧。
“怎么了?”予稳住心神,上前问道。
亨抬起头,看到予,眉头紧锁:“姚不见了。他说去旁边拍几张植物特写,去了快二十分钟,电话打不通,定位也消失了。”
姚?予心中一惊。她看向阳,阳正快速操作着平板,脸色是前所未有的严峻。
“最后消失的定位点在这里,”阳将平板屏幕转向予,上面是湿地公园的详细地图,一个红点在距离观景台约八百米的一处岔路口闪烁后熄灭,“那片区域地图显示有未完全开发的步行小径和一个小型湿地迷宫,信号可能很差。”
“我去找他!”亨立刻说,招呼他的朋友。
“不行,分散更危险。”予立刻反对,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快速分析,“我们对那片区域不熟,盲目寻找容易迷路或发生意外。阳,公园管理处联系方式有吗?立刻联系他们。亨,你和你朋友守住这个观景台出入口,以及通往失踪区域的主要路径,防止其他人再误入或姚从别的方向回来。逸,你陪着贝和丁留在这里,不要离开视线。漓,你和我,还有阳,我们去最近的那个岔路口看看,但不要深入,以呼叫和观察为主。”
她的安排清晰果断,瞬间稳住了有些慌乱的人心。阳已经拨通了公园管理处的电话。亨虽然焦急,但也点头同意,开始分派人手。
予看向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丁,心中刺痛,但此刻姚的失踪优先级更高。“丁,跟紧逸和贝,一步也别离开,我们很快回来。”她用力握了握丁冰冷的手。
丁含泪点头。
予、漓、阳三人骑上车,快速朝阳指示的岔路口赶去。秋风刮在脸上,带着湿地的水汽和寒意。予的心沉甸甸的,姚的失踪太过蹊跷,偏偏发生在卿出现之后……这仅仅是意外吗?
当他们赶到那个树木掩映的岔路口时,发现了姚的自行车靠在一棵树上,车上挂着相机包,但人不见了。地上有新鲜的脚印,通向那条通往湿地迷宫方向的、略显荒僻的小径。
“姚!”予大声呼喊,声音在空旷的湿地间回荡,只有惊起的飞鸟扑棱棱回应。
阳蹲下身,仔细查看脚印和周围痕迹,镜片后的眼神锐利:“脚印比较凌乱,不止一个人……有拖曳的痕迹。”他指向小径旁一片被压倒的草丛。
予和漓的心猛地一沉。不是简单的迷路!
“进去看看,但保持警惕,随时准备后退。”予当机立断。姚是同伴,不能置之不理。
小径蜿蜒深入,两侧芦苇比人还高,视线受阻。光线也越来越暗。他们打开了手机电筒。走了大约五分钟,前方出现一个由高大水生植物和木桩围成的、标识着“湿地迷宫(体验区)”的入口。入口处的警示牌显示迷宫内部结构复杂,建议结伴进入,勿深入未开放区域。
姚的脚印消失在迷宫入口。
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毅然走了进去。
迷宫内部比想象中更曲折昏暗,高高的植物墙隔绝了大部分光线和声音,只有脚下吱呀作响的木制栈道。他们一边呼喊姚的名字,一边谨慎前行。压抑感和不安在狭窄的通道中弥漫。
转过几个弯后,前方隐约传来微弱的人声。
他们立刻屏息,悄声靠近。
在一个死胡同般的角落里,他们看到了令人血液凝固的一幕:
姚背靠着植物墙,眼镜歪斜,脸上有擦伤,衣服凌乱,正被两个流里流气、看起来不像学生的青年堵在角落。其中一个青年正试图抢他手里的相机。
“小子,把相机和钱交出来,哥几个就放你走。”一个黄毛青年恶狠狠地说。
“我……我已经报警了!”姚的声音在发抖,但依然死死抓着相机。
“报警?这鬼地方信号都没有,你报个屁!”另一个胖子伸手就要打。
就在此时——
“住手!”
予清冷而带着怒意的声音响起。她和漓、阳从拐角处现身。
两个混混吓了一跳,回头看到只是三个学生(其中两个还是女生),顿时又嚣张起来:“哟,还有送上门来的?怎么,想多管闲事?”
黄毛上下打量着予和漓,眼中露出不怀好意的光:“长得还挺标致……”
话音未落,阳突然动了。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分析数据或制定策略,而是以一种超出所有人预料的、近乎本能的迅猛速度,一步跨前,将予和漓挡在身后。他的动作甚至有些笨拙,毫无格斗技巧可言,但那股骤然爆发出的、冰冷的怒意和不顾一切的气势,让两个混混都愣了一下。
阳什么也没说,只是死死盯着那两个混混,平时缺乏表情的脸上,此刻绷紧得像一块坚冰,镜片后的眼神锋利得吓人。他手里甚至下意识地举起了那个坚硬的平板电脑,像举着一面盾牌,又像一件可笑的武器。
予震惊地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背影。这个总是用数据和理性衡量一切的阳,此刻的行为毫无“最优解”可言,甚至充满风险。但正是这种非理性的、充满保护意味的姿态,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劈开了她心中某个一直稳固的认知。
“阳……”她低呼。
漓也迅速上前,与阳并肩,冷冷地看着混混,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支笔状的强光手电(她习惯随身携带一些防护小工具)。
两个混混被这突如其来的对峙搞得有点懵,尤其阳那副“拼命”的架势和漓冰冷的眼神,让他们一时摸不清深浅。加上做贼心虚,对视一眼后,黄毛啐了一口:“妈的,晦气!我们走!”两人骂骂咧咧地迅速钻进迷宫深处,消失了。
危险暂时解除。阳紧绷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随即站稳,他深吸一口气,仿佛才从那种非理性的状态中抽离,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平板,似乎也有些愕然自己刚才的举动。
予快步走到姚身边:“姚,你怎么样?受伤了吗?”
姚惊魂未定,摇摇头,扶正眼镜:“没、没事,皮外伤……他们突然从后面捂住我嘴拖进来的,想抢相机……”他的声音还在抖,但看到予他们,明显松了口气。
“能走吗?我们必须立刻离开这里,和管理处汇合。”予果断道。
四人迅速原路返回。走出迷宫,重新看到开阔的天空和阳光,都有种重见天日的感觉。姚的自行车还在,他们骑上车,飞快地返回观景台。
观景台上,公园管理处的保安已经赶到,亨正焦急地等待着。看到他们安全回来,众人都松了口气。丁看到予,立刻扑过来,眼泪终于决堤。
予简单说明了情况(隐去了阳那冲动的一幕),保安表示会立刻搜索那片区域并报警。姚接受了简单的伤口处理。
一场突发的危机,似乎暂时过去了。
但所有人都心有余悸。亨自责没有看好大家,贝后怕地拉着姚问东问西,逸也收了嬉皮笑脸。
阳独自走到观景台边缘,背对着人群。他摘下眼镜,用力揉了揉眉心。刚才迷宫里的那一幕,像一场程序错乱的噩梦,反复在他脑海中回放。那种不受控的愤怒,那种将予挡在身后的冲动,那种完全摒弃了计算和风险评估的愚蠢行为……与他赖以生存的理性世界背道而驰。
他感到一种陌生的、巨大的困惑,甚至……一丝恐惧。不是对混混的恐惧,而是对自己内心突然出现的、无法用数据模型解释的“黑洞”的恐惧。
予远远地看着阳紧绷而孤立的背影,心中波澜起伏。她能猜到阳此刻的混乱。她想起他在篮球馆的提前离场,想起他刚才挡在她身前时那决绝却笨拙的姿态……一些原本模糊的感觉,渐渐清晰起来。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细想,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更令人心悸的一幕——
在观景台下方,连接着另一条滨水步道的栈桥尽头,卿正静静地站在那里。他没有看观景台上的喧嚣,而是微微仰着头,仿佛在欣赏天际掠过的飞鸟。午后的阳光将他雪白的身影拉得很长,与周围惊慌未定的人群形成诡异的静谧对比。
他似乎感应到予的目光,缓缓转过头,金丝眼镜在阳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芒。他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个极淡的、近乎愉悦的弧度。
然后,他抬起手,对着观景台的方向,轻轻挥了挥。
那不是告别。
那更像是一种……谢幕?或者,是对一场由他暗中编排、却超出了他部分预期的“剧目”,表示认可?
予的心,彻底沉入了冰窖。
骑行活动在一片混乱和后怕中草草结束。回程的路上,气氛异常沉默。
刺激的情节发生了,却以所有人都未曾预料、也绝不希望的方式。
姚的遇险,阳理性的溃堤,卿幽灵般的现身与那个意味深长的挥手……
湿地的秋光依旧明媚,但照进的,却是每个人心中陡然加深的阴影与裂痕。
有些东西,已经被彻底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