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不带任何起伏，纯粹由亿万逻辑模块组合而成的问话，在众人神魂中回荡、解析，最终生成了一个让他们无法理解、无法接受的结论。
【‘爱’……是何物？高高在上的神不需要有感情。】
这句陈述，后半句是对前半句的否定，本身就构成了一个荒谬的逻辑悖论。
一个不需要感情的存在，为何要探究感情的定义？
“噗嗤……”
一个极度虚弱，却又尖锐无比的笑声，打破了这片凝固的死寂。
是林碧痕。
她昂起了头，用那双唯一还算凝实的、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睛，死死对上了天空那只重新恢复绝对冷静的巨眼。
“不需要？”
她的声音通过神念传递，断断续续，却裹挟着无尽的讥讽，清晰地送入每个人的意识。
“那你问个屁！”
没有尊敬，没有恐惧，只有最原始、最直接、最不加掩饰的嘲讽。
天空的巨眼没有丝毫变化。它没有愤怒，因为“愤怒”这个概念，已被它读取、分析，并最终归档为“待清除的无效数据冗余”。
下一个瞬间，一股无法形容的、超越了所有感官认知的意志，如高维度的阴影，无声无息地覆盖下来。
它的目标，是那个对“爱”有最深刻执念的样本——鬼厉！
鬼厉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凝固了。
他没有被任何力量击中，甚至没有感受到一丝一毫的能量波动。但他整个人，从肉体到灵魂，都被一种冰冷到极致的意志“定格”了。
不是时间静止，不是空间禁锢。
而是一种更底层的……“数据读取”。
他感觉自己不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本被强行摊开在冰冷解剖台上的书。
一个至高的、漠然的意志，正化作一根根看不见的探针，刺入他的神魂，以一种毫无情感的姿态，一页一页地翻阅他，分析他。
从草庙村那个血色的夜晚开始。
到青云山上的每一次遥望与挣扎。
再到滴血洞中，那生死相依、烙印于灵魂深处的温暖。
最后，那道探针精准地停在了诛仙剑下，那一抹为他挡下整个世界的绿色身影上。
“不——！”
鬼厉发出了一道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咆哮，神魂都在战栗。
那不是痛苦，而是源于灵魂被亵渎的极致恐慌！
他最珍视的，被他用十年孤寂与痛苦层层包裹，藏在灵魂最深处，连他自己都不敢轻易触碰的记忆，正在被一个未知的存在肆意翻检、复制、粘贴！
那是他的！只属于他和她的！任何存在的窥探，都是不可饶恕的亵渎！
“给我滚出去！！”
他疯了一样催动全身修为，噬魂棒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滔天血气，煞气与怨念化作漆黑的怒龙，冲天而起。
然而这一切都毫无意义，那怒龙在接触到那股意志的瞬间，便如幻影般消散。
他的力量，他的愤怒，他的意志，在这股“读取”的力量面前，都只是书页上被记录的文字，是“样本”的一部分。
“他在做什么？”燕如玉看不懂，但她能感受到鬼厉身上那种被活生生剥离灵魂、当众展览的恐怖状态，让她不寒而栗。
苏轻言的唇瓣失去了所有血色，她扶着身边的陆雪琪，才勉强没有倒下，声音因恐惧而发颤：“它在……查看鬼厉道友关于‘爱’的全部记忆和情感……它在……活体解剖他的灵魂，简称搜魂！”
“这是……搜魂的最终形态吗？”风辞酒一张脸惨白如纸，他腰间的酒葫芦上都浮现出一丝裂纹，“连反抗的念头都会被一起打包读取，这还怎么打！”
陆雪琪没有说话。
她只是举起了天琊。
她望着天空，心中那个坚守了百年的“天道秩序”的形象，正在与眼前这冰冷的怪物重叠，然后轰然碎裂。这就是她曾坚守的“正道”所敬畏的存在？
剑光湛蓝，清冷如月，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斩向鬼厉与那未知意志的连接之处。
然而，天琊剑毫无阻碍地穿了过去。
什么都没有斩到。
那道意志，不在过去，不在现在，不在未来，它存在于比时空更底层的“规则”层面。陆雪琪的剑，再快，再利，也斩不断一条定义了“存在”本身的法则。
“没用的……”林碧痕虚弱的意念再次响起，这一次，带着一股深沉的无力与决然，“它不是在攻击，它是在‘定义’……它正在把鬼厉定义为‘爱之样本’，样本怎么可能反抗得了定义本身？”
这就是神的手段。
不……这是真正的、不讲道理的天道。
就在这时。天空那道被撕裂的裂缝，猛地扩大了！
咔嚓——！
仿佛一块漆黑的琉璃被看不见的手指从内部撑开，裂缝不再是一个狭长的口子，而是一个深邃、幽暗、不断旋转的巨大空洞，像宇宙中一个正在诞生的、充满恶意的畸形奇点。
那只由星辰法则构成的巨眼，缓缓消散，化作最纯粹的规则粒子，被吸入空洞之中。
紧接着。
一个东西，从那个空洞里，被一寸寸地“挤”了出来。
不是降临，不是出现，是“挤”。
就好像这个世界的空间与法则，根本容纳不下它的万分之一，它的存在，本身就在撑爆这个脆弱的“牢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众人骇然抬头，看到了……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景象。
那不是任何他们认知中的生命形态。
不是人，不是妖，不是魔，是一个从未出现过的未知生物。
那是一个由无数个旋转的、互相嵌套的、闪耀着绝对秩序光芒的巨大光环所构成的几何体。
每一个光环上，都篆刻着亿万个比米粒还要微小的金色神文，那些神文如瀑布般不断流动、重组，每一次变化，都似乎在重新定义一条三界法则。
在所有光环的核心，是一个悬浮的、由最纯粹的“无”构成的黑色立方体。
立方体的六个面上，各自睁开了一只眼睛。
一只眼，燃烧着创造的火焰。
一只眼，流淌着毁灭的寒冰。
一只眼，倒映着时间的河流。
一只眼，凝固着空间的结构。
一只眼，书写着命运的轨迹。
最后一只眼，却是空洞的，它望向众人，那道正在抽取鬼厉灵魂的意志，正是从这只眼中发出。
它没有王座，因为它本身就是至高无上的神座。它就是这个世界所有规则的集合体——元序古神！
“啊啊啊啊——！”
鬼厉的惨叫声将众人从失神中惊醒。
他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无数关于碧瑶的记忆画面——滴血洞的相视一笑、诛仙剑下的决然回眸、狐岐山中的十年相守——正化作一道道晶莹的光流，从他体内被无情地剥离，吸向天空那个黑色立方体上的第六只眼。
“够了！”
一声夹杂着无尽怒火的暴喝，响彻虚空！
林碧痕那即将彻底消散的身影，竟然在这一刻，以燃烧自身存在为代价，重新凝实！她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病态的红晕。
她的右臂，猛地一震！
那条已经融入她手臂血肉的墨绿色弑天锁链，在一瞬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怨力，浓郁得仿佛要滴出墨来！
“你要‘爱’是吗？”
林碧痕的神念，化作一道最锋利的刀，狠狠劈向元序古神的意志。
“我给你！”
“但是！”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血腥的疯狂。
“你踏马的得用我这个版本！”
轰！弑天锁链猛地从她手臂中挣脱出来，不再是虚影，而是化作一条真实的、由无尽怨念和不甘凝聚而成的墨绿色实体锁链，以一种超越时空的速度，后发先至，狠狠缠绕在那道正在抽取鬼厉记忆的光流之上！
它没有阻止光流被吸走。
它在……“加料”！
它将那三百道金符引爆的、整个诛仙世界从古至今最庞大、最污秽、最黑暗的负面情绪洪流——被活炼的怨、被背叛的恨、求不得的妒、死不瞑目的执——强行注入了鬼厉那份纯粹到极致的“爱”之中！
【警告！样本数据被污染！】
【检测到高浓度‘恨’、‘嫉妒’、‘毁灭’、‘占有’……】
【数据冲突！逻辑冲突！核心定义库出现未知错误！】
元序古神的意志，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混乱，那机械的提示音都带上了一丝尖锐的杂音。
它那正在接收数据的第六只眼，那片空洞的纯白之中，猛地被染上了一抹刺眼的猩红！
“爱？”
林碧痕的笑声中带着血腥的甜美，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向那至高的存在宣告着凡人的真理。
“爱一个人，就会想独占他，会嫉妒他身边所有的人！这叫占有！”
“爱一个人，就会在他受到伤害时，想要毁灭整个世界！这叫疯狂！”
“爱一个人，就会在他死后，恨天，恨地，恨众生，恨自己无能为力！这才叫刻骨铭心！”
“这才是活生生的‘爱’！
“来啊！一起尝尝啊！”
她用最疯狂的方式，向这位至高的神明，诠释了凡人的情感。
神，不需要有感情？
不。
是你，不配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