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下了一整夜,直至天色将明未明时,才渐渐转为淅淅沥沥,最终彻底停歇。
绝情殿内弥漫着雨后特有的、清冽而湿润的空气,混合着泥土与草木复苏的气息,从敞开的窗棂缝隙丝丝缕缕地透进来,稍稍驱散了殿内淤积了一夜的沉滞与寒意。
骨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床榻上的。记忆停留在冰冷墙角那令人窒息的蜷缩,以及白子画沉默伫立的、如孤峰般的身影。之后,便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与疲惫,混合着记忆碎片带来的残痛,将她拖入了一种半昏半醒、极不安稳的浅眠之中。
她似乎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梦见。只觉得浑身发冷,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意,即便裹紧了锦被也无济于事。恍惚间,仿佛有温和的灵力如暖流般拂过周身,驱散了部分寒意,却又带来另一种更深的不安与抗拒,让她在梦中也不由自主地蹙紧了眉头。
当她真正恢复些许清明,费力地撑开沉重如铅的眼皮时,天光已然大亮。雨后的阳光格外清澈明亮,透过窗棂,在室内地面投下菱形的、跳跃的光斑,空气中浮动的微尘清晰可见。
她躺在自己侧殿的床榻上,身上盖着柔软的锦被。殿内静悄悄的,只有她自己略显粗重和虚弱的呼吸声。
头痛欲裂,像是被无数细针反复刺扎。喉咙干涩发紧,如同被砂纸打磨过,每一次吞咽都带着细微的痛楚。四肢百骸更是酸软无力,仿佛经历了一场耗尽全力的恶战,连抬起一根手指都觉费力。而最深处,灵魂仿佛被掏空了一块,空落落的,残留着昨夜那些记忆碎片带来的、冰冷粘稠的余悸。
她勉强撑起身,靠在床头,环顾四周。殿内陈设如旧,干净整洁,案几上甚至摆着一杯清水,在晨光下反射着温润的光泽,显然是新换的。空气中,除了雨后的清新,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属于白子画的清冷气息,萦绕不散。
是他……在她意识模糊时,将她带回这里的?那杯水,也是他放的?
这个认知,并没有让她感到丝毫温暖或慰藉,反而让心头那团乱麻缠得更紧。昨夜他眼中深切的痛楚与哀恸,他沉默的守护,他最终收回的手,还有自己那充满恐惧和抗拒的、狠狠推开他的动作……一幕幕,无比清晰地回放在脑海。
妖神……灾祸……锁链……雷电……溯影轮回图……天谴……
摩严的警告,记忆的碎片,白子画的沉默,交织成一张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网,将她牢牢困缚其中。她究竟是谁?那段被所有人避之不及的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而他,那个清冷如月、高高在上的长留上仙,又在那段过去里,扮演了怎样残忍或无力的角色?
思绪如同乱麻,越理越乱。头痛得更厉害了,太阳穴突突地跳。
骨头闭上眼,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平复心绪。她知道,这样胡思乱想毫无益处。当务之急,是恢复体力,弄清身体状况。昨夜那场因雷声引发的记忆风暴,似乎不仅仅带来了精神冲击,对她的灵体也造成了某种震荡。
她尝试运转灵力,经脉中却传来滞涩和隐隐的抽痛,仿佛被无形的力量震伤。丹田处那股蛰伏的力量,倒是异常“安静”,但这种安静,反而更让她心生警惕。那东西,绝非善类,昨夜它的躁动与那些恐怖记忆的涌现,绝不可能只是巧合。
必须弄清楚!无论是为了弄清过去,还是为了控制体内这危险的力量,她都不能再这样被动地等待,被各种零碎的信息和莫名的痛苦牵着鼻子走。
目光落在那杯清水上。喉咙的干渴促使她伸出手,指尖触及微凉的杯壁。她端起水杯,凑到唇边,小口啷饮。清凉的液体滑过干痛的喉咙,带来些许舒缓。
放下水杯,她掀开锦被,试图下床。双脚落地时,一阵虚软感袭来,让她踉跄了一下,连忙扶住床柱才稳住身形。她站了片刻,等那阵眩晕过去,才慢慢挪到窗边的矮榻旁坐下。
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却依旧驱不散心底的寒意。她望着窗外被雨水洗刷得格外青翠的远山和依旧奔腾翻涌的云海,目光没有焦点。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停在门口。那脚步声带着一种刻意的、仿佛怕惊扰什么的谨慎。
骨头没有回头。她知道是谁。
门被轻轻推开,没有发出声响。白子画走了进来。
他换了一身干净的月白长袍,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玉簪温润。脸上已看不出昨夜那近乎破碎的苍白与痛楚,恢复了惯常的、如同冰雪雕琢般的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似乎笼罩着一层更深的疲惫,眼底也有着难以掩饰的、浅淡的青色阴影。
他手中端着一个青玉托盘,托盘上是一只小巧的玉碗,正袅袅冒着热气,散发出一种清苦中带着奇异甜香的药草气味。另一只手中,则拿着一卷用素绢仔细包裹的薄薄书册。
他走到矮榻旁,将托盘轻轻放在榻边的小几上。目光落在骨头依旧苍白的侧脸和缺乏血色的唇上,停留了一瞬,眸色微不可察地暗了暗。
“可好些了?”他开口,声音比平日更低哑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骨头依旧望着窗外,没有看他,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算是回应。她的目光落在云海某处,仿佛那里有什么极其吸引她的东西。
白子画似乎早已料到她的冷淡。他没有再多问,只是执起玉碗,用配套的玉匙轻轻搅动了一下碗中色泽清亮的药汁。“这是宁神静心、温养灵脉的汤药。”他将玉碗递到她手边,“你灵识受震,神魂不稳,需及时调养。”
药香浓郁,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骨头能感觉到,这汤药中蕴含的灵力精纯而温和,显然是用了极珍贵的药材,耗费心神炼制而成。
她终于转过头,目光落在那碗药汁上,然后又抬起,看向白子画。她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得近乎空洞,没有昨夜的恐惧与抗拒,也没有了前些时日那偶尔会流露出的、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细微依赖。
“谢谢。”她听到自己用干涩的声音说道,然后伸出手,接过了玉碗。指尖不可避免地与他的指尖轻轻碰触,一触即分。他的指尖微凉。
她没有犹豫,端起玉碗,将那微苦带甘的药汁一饮而尽。温热的药液顺着喉咙滑下,很快化作一股暖流,涌向四肢百骸,抚慰着经脉的滞涩与灵魂的空虚无力感。确实舒服了许多。
见她喝下药,白子画似乎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他将空碗放回托盘,然后,拿起了那卷用素绢包裹的书册。
他没有立刻递给她,只是用指腹缓缓摩挲着素绢光滑的表面,仿佛在斟酌言辞。殿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窗外隐约的风声。
“此物,”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或许能解答你的一些疑问。”
骨头目光一凝,落在那卷书册上。素绢包裹,看不清内里,但显然,这并非寻常古籍。
白子画将书册递到她面前。“是关于‘洪荒之力’的一些……相对客观的记载,以及上古时期,几位曾试图容纳或疏导类似力量的前辈,留下的只言片语与推想。其中一些思路,或许对你如今的情况,有所助益。”
他没有提“溯影轮回图”,没有提她的过去,更没有提摩严的警告。他只是将话题,引向了她体内那最现实、也最危险的隐患——洪荒之力。
骨头看着他手中的书册,又抬眼看向他。他目光沉静,并无躲闪,只是眼底深处,那抹极力掩藏的痛色与忧虑,依旧被她捕捉到了一丝痕迹。
他是想避开昨夜那令人窒息的、涉及过往的话题,转而用另一种方式,给她一些“答案”和“帮助”吗?还是说,这卷书册本身,就隐藏着别的什么?
她没有立刻去接。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白子画的手,稳稳地举着书册,没有催促,也没有收回。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阳光移动了几分,将他的身影拉长,投在光洁的地面上。他站在那里,如同昨夜一样,带着一种沉默的坚持,和一种近乎卑微的、小心翼翼的守护姿态。
骨头的心,像是被什么极细的针,轻轻刺了一下,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酸涩。
她终究还是伸出了手,接过了那卷书册。素绢入手微凉,带着他指尖残留的温度。书册不厚,却似乎有千钧之重。
“多谢。”她又说了一遍,声音依旧干涩,却似乎少了些许之前的空洞。
白子画微微颔首。他没有立刻离开,却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目光沉静地落在她身上,仿佛在确认她的状态。
骨头避开他的目光,低头,解开了包裹书册的素绢。里面是一卷颜色古旧的皮质卷册,边角有些磨损,显然年代久远。封面上没有任何字迹,只有一些奇异的、仿佛天然形成的纹路。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也压下身体残余的不适,指尖微微用力,翻开了第一页。
入目的,并非整齐的文字,而是一些零散的、笔迹各异的记录,有些是上古篆文,有些是早已失传的符文标记,还有些是简单潦草的图示。显然,这是后人收集整理的一些零碎信息,并非系统典籍。但其中透露出的只言片语,已足够触目惊心。
“……天地未分,混沌乃生,力蕴其中,至暴至戾,非神躯可载……”
“……有巫名‘殇’,以身饲力,三载而殁,尸骨无存,千里焦土……”
“……疏导?妄念!此力如跗骨之蛆,如心魔之种,沾之即染,噬魂夺魄……”
“……或有一法,以‘情’为引,以‘念’为笼,然‘情’易变,‘念’易散,终是镜花水月……”
骨头看得极慢,极为仔细。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远古的叹息与血腥气,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上。这些记载,无疑印证了摩严所说——洪荒之力,是灾祸,是孽障,是几乎无法掌控的毁灭之源。而那些前人尝试的惨烈下场,更是让她背脊发凉。
但同时,她也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些不同的、似乎被刻意隐藏或忽略的信息。比如那句“以‘情’为引,以‘念’为笼”,虽然被批驳为“镜花水月”,但其思路,却与白子画之前提过的、以星辰恒定之力徐徐化之的“周天星斗镇灵阵”,隐隐有某种奇异的呼应。似乎都在试图寻找一种“柔性的”、“引导的”,而非“强行压制或驱散”的方法。
还有几处零星的、关于力量本源与灵识结合的猜测,虽然语焉不详,却让她体内那股蛰伏的力量,产生了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共鸣波动。
她看得太过专注,以至于完全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身边还站着一个人。
白子画始终静静地立在矮榻旁,目光大部分时间落在窗外,偶尔,才会极其快速地、用眼角的余光,扫过她凝神阅读的侧脸。看着她时而蹙紧眉头,时而陷入沉思,时而指尖无意识地在书页边缘摩挲……他的眼神复杂难言,有痛,有忧,有深藏的怜惜,还有一种近乎决绝的、仿佛下定了某种重大决心般的沉重。
不知过了多久,骨头终于从那些艰深而令人心悸的文字中抬起头,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她感觉有些疲惫,不是身体的,而是精神上的。这卷书册带来的信息,太过沉重,也太过……模糊。它似乎揭开了一角真相,却又将更多的迷雾推到了她的面前。
她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下意识地,将心中最大的一个疑惑喃喃出声:“若此力真如此不可控,沾之即亡……那我……为何还能站在这里?”
这句话,她像是在问手中的书册,又像是在问这无声的空气,更像是在问……她自己,或者,是问那段被彻底遗忘的、匪夷所思的过去。
她声音很轻,带着思索后的迷茫与疲惫。
一直静立在一旁的白子画,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他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她因困惑而微微蹙起的眉心上。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瞬间翻涌起惊涛骇浪,痛苦、悔恨、后怕,以及一种近乎灭顶的深情,交织冲撞,几乎要冲破那层冰封的外壳。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是解释?是安慰?还是另一个无法言说的秘密?
然而,就在他喉结滚动,即将发出声音的刹那——
一声极轻的、带着浓浓困惑与疲惫的、近乎呓语的低唤,从骨头微启的唇间,逸了出来。
“……子画?”
那声音很轻,很飘忽,仿佛只是无意识滑出的两个音节。甚至不像是呼唤,更像是在极度困惑和寻求某种支撑时,自然而然流泻出的、刻入灵魂本能的两个字。
可是,这两个字,却如同两道九天惊雷,同时炸响在空旷的侧殿,也狠狠劈在了两个人的心湖之上!
骨头自己先愣住了。
她茫然地眨了眨眼,似乎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脱口而出的是什么。子画?她……叫了他的名字?不是“尊上”,不是“白子画”,而是……“子画”?如此自然,如此……熟稔,仿佛在过去的千万个日夜里,她曾这样唤过无数遍。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震惊、茫然、恐慌,以及一丝更深处、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隐秘酸楚的情绪,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她!她猛地抬起头,看向白子画,瞳孔因震惊而微微收缩。
而白子画,在听到那一声低唤的瞬间,整个人如同被最凌厉的定身术击中,彻底僵在了原地!
所有的平静,所有的克制,所有的深沉与痛楚,都在那一刻土崩瓦解!他脸上血色尽褪,比昨夜雷声炸响时更为苍白,连嘴唇都失去了最后一丝颜色。那双总是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此刻清晰无比地映出了近乎碎裂的震动,以及那震动之下,汹涌而出、再也无法掩饰的、铺天盖地的——狂喜与深入骨髓的痛!
“子画”……
这个称呼,这个声音,这个语气……
太久,太久了。
久到他以为,此生此世,再也不可能从她口中听到。
即便是失去记忆的她,即便是用如此茫然无措的语气唤出……
依旧精准地,击穿了他所有的心防,将他带回了那段拥有着最纯粹温暖、却也最终导向最惨烈结局的……过往。
他看着她震惊茫然的眼眸,看着她无意识微张的、似乎想解释什么又无从解释的唇,看着阳光在她脸上跳跃,映出她纤细脆弱的轮廓……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静止了。
殿内,只剩下两人清晰可闻的、骤然变得急促的呼吸声,以及那一声“子画”带来的、久久无法散去的、惊心动魄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