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敲着御案。哒、哒、哒,每一声都敲在人心上。
“欣贵人。”
“嫔妾在。”
“你今日禀报之事,朕知道了。”皇上没有回头,“你协理公主出嫁,本是奉命行事,流言蜚语,朕自会查清。你且回去,好生静养。”
“嫔妾……谢皇上体恤。”欣贵人叩首,声音里适当地带上一丝哽咽,却不过分。
她起身退出时,步伐稳当,仪态如常。直到走出养心殿的院子,转过宫墙,扶着她的小宫女才感觉到——主子的手,冰凉一片,还在微微发抖。
“苏培盛。”皇上忽然开口。
“奴才在。”苏培盛躬身应道。
“传夏邑。”
“嗻。”
夏邑入殿后,皇上立马吩咐:
“御花园一事,查。”皇上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嗻。”夏邑领命,却未立即退下,等着下文。
皇上脸色在烛光下晦暗不明:“那两个宫女议论的细节,粘杆处报上来的密报里,可有?”
夏邑心头一凛:“回皇上,有些有,有些……没有。公主院落的朝向、每日餐食,这些是探得的。但窗前枯草、摩格打骂的时辰……奴才未曾报过。”
“那就是说,”皇上缓缓道,“要么是粘杆处探得不够细,要么是——”
“有人知道得比粘杆处还多。”夏邑接完这句话,额上已冒出汗来。
殿内死一般寂静。
“查。”皇上的声音冷得像冰,“给朕彻查。御花园的人要查,各宫各处的奴才也要查。尤其是包衣出身、家世有疑的,一个都别放过。”
“嗻!”夏邑重重叩首。
“还有,”皇上补充道,“今日欣贵人来过的事,不必刻意隐瞒,也不必大肆宣扬。朕倒要看看,接下来,还有谁会跳出来。”
他顿了顿:“另外,去细查欣贵人当初协理朝瑰和亲一应事务的所有经手记录。哪怕是最微末的节礼登记,都给朕翻出来,细细地核。”
夏邑退下后,皇上独自站在殿中良久。
暮色已深,宫灯尽数点亮,将养心殿照得如同白昼,可那些光照不到的角落,仿佛藏着无数双眼睛。
皇上忽然想起先帝晚年,九王夺嫡时的暗流汹涌。那时宫里宫外,也是这般——今日一个流言,明日一个把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最终演变成血雨腥风。
如今,这一幕又要重演了吗?
他走到御案前,看着堆积如山的奏折,最上面那份正是军粮转运不利的急报。旁边还有几份,是御史弹劾户部亏空、河工银两被挪用的折子。
前朝已是多事之秋,若后宫再乱……
皇上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狠戾。
“苏培盛。”
“奴才在。”
“传朕旨意:即日起,内务府所有包衣奴才的档案重新核查。各宫人员调动,需经粘杆处备案。宫内各门守卫出入腰牌一律换新。”
他一口气说完,顿了顿,又补充道:“这些事,悄悄办,不必声张。明日宣老十和老十四入宫。”
“嗻。”苏培盛躬身应下,心头却是一沉——皇上这是,要动手清洗了。
窗外夜色如墨,宫墙重重。养心殿的灯,亮了一夜。
早朝后,敦亲王与十四贝子便一前一后进了养心殿的门槛。
入殿后十四贝子抬眼,先看见的却不是御案后的皇兄,而是窗下那张特意安置的小桌案——六阿哥正坐在那儿,小手握着一支细毫,有模有样地临着字帖。听见动静,孩子抬起圆乎乎的小脸,黑亮的眼睛望过来,规规矩矩地唤了声:“十四叔,十叔。”
十四贝子喉头一哽。前线军报一封比一封急,准噶尔的骑兵又在骚扰边境,这种时候真的不想在养心殿话聊家常……他压住心头那点躁意,抱拳行礼:“臣弟给皇兄请安。”
“都坐。”皇上的声音从御案后传来,听不出情绪。
敦亲王倒是神色如常,显然不是头一回见这场面。他撩袍坐下,不等皇上问,便从袖中取出几页文书,直接禀道:“皇上,潜蛟卫旧案牵连的那几个笔帖式,臣已初步查过。其中两人与内务府广储司的郎中往来甚密,而广储司去年经手的几批宫中用度,账目对不上。臣顺着这条线往下摸,发现……”
“咳咳。”十四贝子忍不住低咳一声,瞥了眼不远处的弘晅。
敦亲王顿了顿,却见皇上摆了摆手:“无妨。弘晅,你继续练字。”
“是,皇阿玛。”六阿哥乖巧地继续执笔。
敦亲王这才继续:“发现那些账目亏空的银两,最终流向了几处京郊的庄子。庄子的主人明面上是几个不相干的商贾,但臣查到,其中一处庄子三月前曾接待过准噶尔使团中的一名随从。”他将文书呈上,“这是初步的口供和账目摘录。”
十四贝子听得心惊。他本以为今日只是寻常奏对,没想到敦亲王一上来就抛出这般要紧的线索,且毫不避讳六阿哥在场——是皇上授意?还是敦亲王本就如此作风?
他正暗自琢磨,御案后的皇上却已将文书搁到一旁,目光转向了他。
“老十四,”皇上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殿内的气氛陡然一沉,“朝瑰的事,你都清楚了。”
十四贝子心头一紧,起身垂首:“臣弟……都清楚了。”
皇上站起身,缓步踱到那幅巨大的疆域图前,背对着二人:“皇阿玛在位时,以女抚远,乃一时权宜之策。朕沿用此法,本望以怀柔换边疆安宁。”他顿了顿,手指落在图上准噶尔的位置,“可朝瑰一事,让朕看明白了——怀柔无用,徒增其辱。公主受辱,便是国辱。”
十四贝子猛地抬头。
皇上转过身,目光如炬:“自朕始,大清的天家女儿,不再适夷。边疆之安,当由铁骑说话,由粮草说话,而不是用弱质女子的血泪去换。”他盯着十四贝子,“前线,年富稳住了阵脚,但还需一记重锤。老十四,你可愿再为朕、为大清,再赴前线?”
殿内死一般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