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风从山坳里卷过来,带着刺骨的寒意。甘露寺后山的溪水比夏日时清冽了许多,水面上飘着几片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往下游去。
甄嬛蹲在溪边的青石上,正用力搓洗着一件灰扑扑的僧衣。她的手浸在冷水里,已经泡得通红,指节处起了细小的褶皱,虎口还磨破了一小块皮——这是今早捡柴时不小心划到的。
“小姐,歇会儿吧。”流朱拎着木桶从后面走过来,桶里装着待洗的衣物。她看着甄嬛那双原本养尊处优、如今却粗糙不堪的手,眼圈微红,“这水太凉了,您的手……”
“无妨。”甄嬛头也不抬,声音平静,“习惯了就好。”
她将僧衣拧干,水珠滴滴答答落回溪中。正要起身,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山间的寂静。
流朱抬眼望去,眼睛一亮:“小姐,是王爷!”
甄嬛动作一顿,下意识将双手往袖子里缩了缩。她转头看去,果然见山道上一前一后两匹马正朝这边来。前面那匹白马上的男子一袭月白长袍,不是果郡王是谁?他身后的阿晋骑着匹栗色马,手里还提着个食盒和背着个包裹。
马蹄声在溪边停住。果郡王利落地翻身下马,目光落在甄嬛身上时,眼中泛起温和的笑意:“嬛儿。”
“王爷。”甄嬛站起身,双手仍藏在袖中,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流朱也跟着福身。
果郡王快步走近,在离她三步处停下。他打量着她,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蹙:“怎么瘦了这么多?寺里饮食可还习惯?”
“劳王爷挂心,一切都好。”甄嬛垂眸答道,声音淡淡的。
阿晋将马拴在路边的树上,提着食盒走过来,笑着对流朱道:“流朱姑娘,王爷特意从城里带了桂花糕和枣泥酥,还热着呢。”
流朱眼睛一亮,却先看向甄嬛。甄嬛轻轻点头,她才欢喜地接过食盒:“多谢王爷!小姐,咱们去那边里坐吧,这儿风大。”
溪边不远处有个半旧的石亭,是香客歇脚处。四人走过去,流朱忙用袖子擦了擦石凳,又铺上方才带来的旧布垫。
果郡王在甄嬛对面坐下,阿晋和流朱则识趣地退到亭外不远处候着。
“前几日,我与慎贝勒入宫给太后请安。”果郡王开口,声音带着轻快的笑意,“在御花园瞧见胧月了。”
甄嬛猛地抬头,袖中的手攥紧了。
“小丫头长高了不少,正和温宜、沉芳一块儿玩呢。”果郡王看着她瞬间亮起来的眼睛,语气更柔了些,“胧月气色不错,健康得很。我瞧着,眉眼愈发像你了,将来定是个美人胚子。”
甄嬛的嘴唇动了动,想问什么,却哽在喉头。
果郡王像是看透她的心思,从怀中取出一个卷轴,小心翼翼地展开:“我知道你惦记,特意向熹常在讨了这幅画——是她前些日子给胧月画的。”
画卷在石桌上缓缓铺开。
画上的小公主穿着粉色衣裳,坐在秋千上,笑得眉眼弯弯。笔触细腻,连孩子颊边那粒小小的胭脂痣都点得分明。背景是碎玉轩的庭院。
甄嬛的手从袖中伸出来,颤抖着抚过画纸。指尖触到女儿笑脸的瞬间,泪水毫无预兆地滚落,滴在画纸边缘,晕开一小片湿痕。
“小姐……”流朱在亭外瞧见,忍不住往前走了两步。
阿晋轻轻拉了她一下,摇头示意。
“玉娆小姐的画技真是越发精进了。”流朱吸了吸鼻子,声音有些哑,“从前在府里,她就最爱画画,老爷还说她若是个男儿,定能考个书画进士。”
阿晋接口笑道:“说的是了,熹常在作画时,连一向对画作挑剔的慎贝勒都连连夸赞,说这画像‘形神兼备,情意真切’呢。”
果郡王闻言,端起石桌上流朱刚倒的粗茶,垂眸抿了一口,没接话。
甄嬛却浑然未觉。她的全部心神都浸在那幅画里,指尖一遍遍描摹着女儿的轮廓,仿佛这样就能触到那柔软的小脸。良久,她才抬起泪眼朦胧的脸,声音哽咽:“多谢王爷……这份心意,嬛儿不知该如何报答。”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果郡王放下茶盏,笑容温润,“还有件高兴的事——前几日听皇兄说起,大清的公主不再和亲了。”
甄嬛怔住,像是没听清:“什么?”
“皇兄说天家女儿不再适夷。”果郡王重复道,眼中带着真切的笑意,“你的胧月,将来不必远嫁,可以留在京中,择一门好亲事。”
甄嬛呆坐着,片刻后,忽然双手合十,举到额前,闭上眼喃喃念着什么。眼泪又涌出来,这回却是笑着哭的。
还好,她的胧月不必走上那条路。
这念头像一道光,勉强驱散了她心底积压的阴郁。不是不悔,“莞莞类卿”就像淬了毒的钉子,至今还扎在旧伤里;皇帝的凉薄,她也看得分明。可凉薄?谁不凉薄?她忽地想起父亲——他对母亲,难道就不亏欠么?外头那些说不清的事……连父亲都如此这般,竟曾指望那身不由己的帝王,去做一个痴情夫君?
在甄府时,教导她的老嬷嬷曾说过一句话:“女人啊,有时离得远些,反而能让男人念念不忘。”如今想来,竟有几分道理。至少她赌对了一件事——皇上病中喊的是她的名字。而如今她成了罪臣之女,胧月在端妃娘娘那里,确实比跟着她这个生母要安稳得多。
“小姐,”流朱的声音将她从思绪中拉回,“您看这画,胧月公主笑得多开心。”
甄嬛擦了擦泪,目光又落回画上,唇角终于漾开一丝真正的笑意。
流朱犹豫片刻,看向果郡王,小心翼翼地问:“王爷……奴婢冒昧打听一句,浣……永巷的甄答应,如今可好?”
她眼中满是担忧。到底是自幼一同长大的姐妹。
果郡王神色未变,依旧温和:“她已经出了永巷,搬回碎玉轩西配殿了。前几日在御花园遇见,我看见她跟在熹常在身后赏菊,气色尚可。”
流朱长长松了口气。
阿晋在一旁插话:“听说甄答应能出永巷,还是熹常在向皇上求的情呢。”
“真的?”流朱眼睛一亮,几乎是雀跃地转向甄嬛,“小姐!若是玉娆小姐肯帮忙说话,那您是不是也可以……”
“流朱!”甄嬛厉声打断,脸色瞬间白了。
亭子里的空气凝固了。
流朱自知失言:“奴婢该死!奴婢胡言乱语,请小姐责罚!”
甄嬛胸口起伏,看着跪在地上的流朱,又看向对面神色未变的果郡王。
果郡王却像是没听见方才那番话一般,悠然起身,走到亭边望着山间景致。秋风卷起他披风的下摆,猎猎作响。
“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他忽然吟道,回头看向甄嬛,眼中带着笑意,“这甘露寺的秋色,倒比宫中别有一番韵味。嬛儿,你若得空,不妨多走走看看,莫总闷在屋里。”
这话说得自然,将方才的尴尬轻轻揭过。
甄嬛定了定神,起身福礼:“多谢王爷提点。”
果郡王颔首,又嘱咐了几句“天凉添衣”“按时用膳”之类的寻常话,便带着阿晋告辞了。马蹄声渐远,消失在弯弯曲曲的山道尽头。
流朱头埋得很低:“小姐,奴婢知错了……”
“起来吧。”甄嬛叹了口气,伸手拉她,“你的心思我明白,但这话以后绝不能再提。”
“奴婢记住了。”流朱红着眼圈站起来。
主仆二人默默收拾了东西,拎着洗好的衣物和食盒,沿着小路往寺里走。秋风萧瑟,吹得路边枯草簌簌作响。
山道的另一头,果郡王和阿晋策马缓行。
马蹄踏过铺满落叶的山路,发出沙沙的声响。走到一处僻静转角时,果郡王忽然勒住马缰,问道:“孟家那边,安排得如何了?”
阿晋也停下马,恭敬答道:“王爷放心,都安排妥了。明日孟夫人会带孟小姐去月老庙上香,庙里的签筒和解签师傅都已打点好,定会按咱们的意思来。茶馆酒楼那戏的也安排好了,不出一日,便可传遍京中。”
果郡王握着缰绳,目光望着远处层叠的山峦,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他从马鞍旁取下那支随身携带的玉笛,用笛尾轻轻敲了敲路边探出的枯黄树枝。
“咱们这位皇兄啊,”他悠悠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玩味,“是断然不愿让我与沛国公府联姻的。孟家手握京畿护卫之权,他岂会放心让我沾手?”
阿晋垂首听着,不敢接话。
“可若是……”果郡王话锋一转,眼中闪过精光,“沛国公的独生女儿对我情根深种、非我不嫁,而我心中另有所属、百般推拒。孟家为了女儿的名声、为了族中其他待嫁女子的前程,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求皇上赐婚。而我呢,为了顾全皇兄的颜面、为了朝廷的体统,只能‘勉为其难’应下。”
他用笛子点了点掌心,笑意更深:“哪怕只是个侧福晋的名分,只要人是进了果郡王府,沛国公这棵大树……便也算靠在我这儿了。”
阿晋低声应道:“王爷深谋远虑。”
果郡王不再多言,将玉笛凑到唇边。清越的笛声在山间响起,婉转悠扬,却莫名透着几分凉意。笛声随着秋风飘散,融进暮色四合的群山之中。
远处,甘露寺的钟声敲响了,沉沉地回荡在山谷里。
黄昏的最后一缕光斜斜照过来,将山道上的两骑身影拉得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