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章武九年(公元230年)
深秋的寒风,裹挟着肃杀之气,掠过饱经战火的襄阳城头。昔日雄峙汉水之滨的巍巍坚城,如今在连绵不绝的攻势下,已是千疮百孔,如同一位遍体鳞伤却依旧拄剑不屈的巨人。城墙垛口多处碎裂坍塌,焦黑的箭楼兀自冒着缕缕青烟,原本青灰色的城砖被一层层泼洒、凝固的鲜血染成了触目惊心的暗红色,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血腥、焦糊与硝石混合的刺鼻气味。
守城副将拖着疲惫的身躯,步履蹒跚地登上城楼,他的嗓音因连日呼喊指挥而嘶哑不堪:“将军,北门箭楼昨夜又被魏军的投石机砸毁一隅,守军弟兄……伤亡已逾三成。”他的声音低沉,带着难以掩饰的痛惜和忧虑。
霍峻默然立于女墙之后,深邃的目光越过城外密密麻麻的鹿角、壕沟,投向远处连绵起伏、旌旗招展的魏军营寨。他的甲胄上布满刀箭划痕与干涸的血迹,面容因极度缺乏睡眠而显得憔悴,但那双眼睛却依旧锐利如鹰,透着一股磐石般的坚定。城墙上,幸存的守军们机械地搬运着滚木、礌石,每个人的脸上都刻满了疲惫与麻木,动作因力竭而显得迟缓。突然,一名年轻的士兵在扛起一根滚木时,身体晃了几晃,竟直接栽倒在地,昏迷不醒,旁边的人连忙上前搀扶,眼中尽是无奈与悲凉。
“传令下去,”霍峻的声音沉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各段守军分作三班,轮流值守,每两个时辰换防一次,务必让将士们能有片刻喘息之机。另外,晓谕城中百姓,国家存亡之际,需上下同心,请他们将家中所有可用之布帛、棉麻,尽数捐献出来,赶制箭矢。告诉乡亲们,霍峻与襄阳共存亡,后面必双倍奉还!”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而悠长的号角声自魏军后阵传来,打破了战场短暂的僵持。只见烟尘起处,一支军容严整、衣甲鲜明的生力军浩荡开来,当先一面“王”字大旗迎风猎猎作响,在秋日的阳光下格外刺眼。
“是魏将王双的旗号!”“他们的援兵到了!”城头之上,一阵轻微的骚动掠过守军队伍,疲惫的眼神中不禁流露出几分绝望。敌人的力量再次增强了。
与此同时,魏军中军大帐内,镇南将军钟会正含笑迎接风尘仆仆赶来的王双。钟会虽然连日督战,但精神依旧矍铄,眼神中闪烁着智计与算计的光芒。
“王将军来得正是时候!”钟会上前一步,执其手道,“我军连日猛攻,将士疲敝,正需生力军轮换,以保持对襄阳的持续压力。”
王双拱手施礼,声若洪钟:“末将奉司马都督之命,率一万精锐前来听候将军调遣。务必早日攻克此城,以慰陛下之心,扬大魏国威!”他略微停顿,凑近一步,压低声音道,“此外,司马都督另有密令,嘱托将军与末将,须彻底断绝襄阳与外界的联系,尤其是其粮道补给,令其成为一座孤城、死城!”
钟会眼中精光一闪,嘴角勾起一丝冷峻的笑意:“好!司马都督深谋远虑。霍峻倚仗城高池深,负隅顽抗,如今我大军云集,再断其粮道,纵使他霍峻有通天之能,也难挽狂澜!”他随即铺开地图,手指点向襄阳周边,“请王将军率本部兵马,负责白日进攻,以锐气挫敌锋芒。我本部人马则专司夜间袭扰,使其日夜不得安宁。同时,派遣精锐骑兵,多路出击,扫荡襄阳周边五十里内所有村庄、粮囤,务必焚毁一切可资敌用的粮草物资!”
“末将遵令!”王双慨然应诺。
在生力军加入后,魏军的攻势陡然变得更加凌厉且富有层次。王双所部精力充沛,攻势如潮,白日里各种攻城器械轮番上阵,悍不畏死的魏军士卒如蚂蚁般攀附云梯,一波接着一波,仿佛永无止境。而到了夜间,钟会本部的老兵则发挥经验,以小队频繁进行佯攻、鼓噪、发射冷箭,使得城头守军精神高度紧张,根本无法得到有效的休息。
更致命的打击来自后方。数支精锐的魏军铁骑,如同脱缰的野马,开始对襄阳周边地区进行残酷的扫荡。探马带来的消息一个比一个沉重:
“报——!城东三十里李家村遭魏军洗劫,村中粮仓被焚,火光冲天!”
“报——!城南二十里张庄被破,百姓四散逃难,魏军掳掠一空后纵火!”
“报——!城西十五里即将收割的稻田被魏军骑兵纵火,数千亩粮食尽成焦土!”
霍峻再次登上城楼最高处,极目远眺,但见城池四周,远近皆有浓黑的烟柱升腾而起,直插灰蒙蒙的天空。那不仅仅是烟火,那是襄阳的生命线在被一条条无情地切断、焚毁。他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沉甸甸地坠下去。
粮官几乎是踉跄着跑来,脸上已无血色:“将军……城中存粮,经过清点,即便立即实行配给,也……也仅够全军半月之需了。”
城楼上一片死寂,只有寒风呼啸而过。霍峻沉默了片刻,目光缓缓扫过身边每一位将领、亲兵那写满焦虑与期待的脸庞,他的声音依旧稳定,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传我将令,自今日起,全军口粮减半,优先保证伤兵所需。告诉所有将士,只要我们咬牙坚持,守住城池,待大将军的援军一到,里应外合,必能大破魏军,一雪前耻!”
王双亲自率领骑兵部队,加大了扫荡的力度和范围。铁蹄过处,村村冒烟,户户哀嚎。襄阳城外,昔日秋收在望的田园景象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满目疮痍与焦土。
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农,不知如何躲过了魏军的巡逻队,衣衫褴褛、满面尘土地奔至襄阳城下,仰天哭嚎:“将军!霍将军!您要为我们做主啊!魏贼……魏贼他们把我们的房子烧了,把我们过冬的粮食全抢走烧光了!这是要绝我们的生路啊!求将军开恩,救救我们吧!”
老人的哭声凄厉悲切,在萧瑟的秋风中传上城头,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打在守军的心上。霍峻扶着冰冷的墙垛,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强忍着心中的悲愤与酸楚,沉声道:“放下吊篮,将老人家接进城来。”
老人被拉上城头,跪在地上泣不成声。霍峻亲手将他扶起,接过亲兵递来的一个干粮袋,塞到老人手中:“老人家,城中粮食也已紧缺,这些干粮,您暂且充饥。是我霍峻无能,未能护得乡亲们周全……”他的声音有些哽咽。
老农紧紧攥着干粮袋,老泪纵横,只是不住地磕头。
当夜,军府议事厅内,灯火通明。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裨将军关兴按捺不住胸中怒火,猛地出列,抱拳请命:“末将愿再率一支精锐,趁夜出城,突袭魏军粮道,或可缓解燃眉之急,亦能挫敌锐气!绝不能坐视魏贼如此猖獗,屠戮我百姓!”
霍峻站在巨大的襄阳及周边地图前,缓缓摇头,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地图上那些被标记为已遭破坏的区域:“兴将军勇气可嘉,但此刻出城,正中钟会下怀。他巴不得我们放弃城防优势,与之野战。敌众我寡,骑兵精锐,我军疲敝,出城无异于以卵击石。”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襄阳城的位置,“如今,我们唯一的优势,就是这座陛下托付给我们的坚城,和城中军民同心抗敌的决心!节省每一分力气,珍惜每一粒粮食,坚守待援,方为上策!”
城中的困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恶化。守军每日只能分到两顿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稀粥,体力严重透支。箭矢的存量已降至危险水平,工匠和民夫日夜不停地收集一切可用的材料——拆毁无人居住的残破房屋,取房梁、门板制作简易的守城槌、擂木,甚至将民间的废旧金属熔铸成箭簇。
然而,魏军的战术再次发生变化。他们似乎不再急于一时登城,而是调动了数十架投石机,在弓弩手的掩护下,日夜不停、不分目标地向城内倾泻巨石。巨大的石块带着令人心悸的呼啸声砸落在城墙、城内,轰隆巨响不绝于耳,墙体震颤,屋舍坍塌,烟尘弥漫。守军们不仅要在城头戒备,连在城内轮换休息时,也要时刻提防从天而降的死亡,精神与肉体的双重压力几乎达到了极限。
“将军,将士们得不到休息,许多人站着都能睡着,这样下去,不等魏军破城,我们自己就先垮了!”副将的眼中布满血丝,声音充满了焦虑。
霍峻凝视着城外那些不断抛出死亡的石炮,沉吟良久,忽然道:“传令,征调城中青壮,协助守军,在城内靠近城墙的安全区域,紧急挖掘深入地下的避炮洞窟!要让将士们能在魏军石炮轰击时,有一个相对安全的栖身之所,轮流下去休息,哪怕只能睡上一个时辰也好!”
这道命令很快得到执行。尽管挖掘地洞只能暂时缓解守军的疲惫,对士气的维系起到了一定作用,但城中最致命的危机——存粮的快速消耗,却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时刻提醒着霍峻,时间已经不多了。
清晨,薄雾尚未完全散去,城头的哨兵便发出了急促的警报。只见魏军阵前,推出了数十架造型奇特、异常高大的攻城车。这些巨物比寻常攻城车庞大了近一倍,车身覆盖着厚厚的、浸过水的生牛皮,寻常的火箭难以引燃,车顶和前方还装有坚固的挡板,显然是为应对守城的矢石而特制。
钟会与王双并辔立于阵前,遥望这座让他们付出惨重代价却依旧屹立不倒的坚城。
“王将军,依你之见,霍峻和他麾下的疲卒,还能支撑多久?”钟会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王双冷哼一声,脸上带着胜券在握的倨傲:“城中粮草将尽,军心必然浮动,恐慌蔓延之下,士卒岂有死战之志?依末将看,不出十日,襄阳必破!届时定要生擒霍峻,献于麾下!”
钟会却微微摇头,目光中带着一丝对对手的认可:“霍峻,人杰也。其用兵沉稳,深得军心,不可等闲视之。困兽犹斗,何况是一位名将守卫的坚城?传令各军,今日务必全力以赴,让霍峻见识一下我大魏真正的攻坚之力!”
随着战鼓雷动,号角连营,魏军展开了开战以来最为猛烈的总攻。特制的攻城车在无数步兵的推动下,如同移动的堡垒,缓缓逼近城墙。车后,如林的云梯被架起,潮水般的魏军士卒发出震天的呐喊,向着城头涌去。天空被密集的箭矢遮蔽,投石机抛出的巨石划破长空,狠狠砸在城墙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霍峻亲临战况最危急的北门,他弃了长枪,手持一柄利剑,身先士卒,与那些侥幸攀上城头的魏军精锐白刃搏杀。他的身影出现在哪里,哪里的守军便士气一振。关兴则率领着麾下尚存一定机动力量的正义军,在城头各处奔走支援,如同救火队员一般,哪里出现缺口,便冲向哪里,用血肉之躯堵住敌人的突破。
这场惨烈的攻防战,从清晨一直持续到黄昏日落。城下,魏军的尸体堆积如山,护城河已被染成暗红色。城头之上,守军同样伤亡惨重,活着的人也大多带伤,倚着残破的垛口喘息,几乎连举起武器的力气都没有。凭借着意志和地利的最后优势,他们再一次奇迹般地击退了魏军的疯狂进攻。
暮色四合,战场上暂时恢复了死寂,只有伤者的呻吟和燃烧物的噼啪声偶尔响起。霍峻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缓缓走到面向东方的一处箭楼废墟旁,他倚靠着焦黑的断壁,极目望向那片被夜幕笼罩的、应该是援军来向的远方。寒风吹动他染血的战袍,带来刺骨的凉意。他在心中默念,那声音轻微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却承载着襄阳城最后的希望:
“庞将军……大汉的国运,襄阳数万军民的性命,皆系于你身了。你……一定要及时赶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