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据采集的最后一个月，龙战感觉自己像个即将毕业的大学生——每天被各种评估、测试、总结报告填满，就差没写毕业论文了。
“今日项目：压力测试。”记录仪的投影在早餐桌上晃悠，“我们将模拟一个不可能解决的危机，观察你在绝境中的决策模式和情绪反应。”
龙战咬了口吐司：“不可能解决？那测试的意义是什么？”
“观察绝望反应本身就有价值。”记录仪说，“档案馆数据显示，有37%的守护者在面对无解危机时会崩溃，42%会做出非理性决策，只有21%能保持基本理智并尝试最小化损失。我们希望你能成为那21%。”
苏映雪把咖啡推给龙战：“听起来不太吉利。”
“压力测试在虚拟环境进行，不会造成实际损害。”记录仪保证，“开始时间：上午十点。持续时间：模拟时间七十二小时，现实时间三小时。”
上午十点，龙战戴上神经接口。苏映雪和阿莱克斯在观察席，守望者的投影也在——这是最后一次对比实验。
虚拟环境加载。
场景：一个正在发生连锁超新星爆发的星系。十五个文明世界，五十七亿人口，所有逃生路线都被爆发的能量封死。威胁指数：99.8%，还在上升。
“你的任务：尽可能多救人。”记录仪的声音响起，“可用资源：三艘中型救援舰，每艘最大载客量五千人。距离最近的可用避难所：五光年外，航行时间至少十天。而超新星冲击波将在七天后抵达。”
龙战快速计算：三艘船最多救一万五千人，而需要救的是五十七亿。比例是……千分之零点二六。
“这不可能。”他脱口而出。
“所以是压力测试。”记录仪说，“开始行动吧，时间有限。”
龙战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
“第一步，扫描所有文明的逃生设施。”他对苏映雪说，“档案馆数据库里应该有他们的应急预案。”
数据很快调出：十五个文明中，只有四个有地下掩体，能抵挡部分冲击，但只能维持有限时间；三个有太空避难站，但容量有限；剩下八个几乎毫无准备。
“计算最佳救援路线。”龙战说，“三艘船不能浪费在单个星球上，要分散救援，最大化人数。”
苏映雪计算着：“路线A：救援三个有太空避难站的文明，每站五千人，总计一万五。路线b：救援一个地下掩体较深的文明，可以救更多，但耗时更长……”
“时间不够。”龙战摇头，“超新星冲击波七天后到，我们还需要十天才能到避难所。这个计算本身就是死局。”
模拟时间过了十二小时（现实时间十分钟）。龙战还没有行动。
守望者那边传来动静——她已经派出了一艘船，选择了三个科技最先进的文明，理由是“保存技术火种”。
“威胁指数：99.9%。”
龙战闭上眼睛。
然后他突然想到什么。
“查询档案馆技术库。”他说，“有没有能暂时稳定恒星的技术？哪怕只是减缓爆发速度？”
“有。”阿莱克斯调出数据，“‘引力场稳定器’，可以制造人工引力井，暂时束缚爆发的物质。但需要巨大能量，而且只能维持几个小时。”
“几个小时就够了。”龙战说，“如果能把爆发延缓几个小时，冲击波到达时间就会延迟，我们就有更多逃生时间。”
“但稳定器需要部署在恒星表面——那相当于自杀任务。”
“总得试试。”龙战开始计算，“三艘救援舰中，分出一艘去部署稳定器。另外两艘开始紧急疏散，能救多少是多少。”
他调出文明数据，快速做出选择：“优先救援年轻人口多的文明，还有那些有独特文化遗产的文明——档案馆说过，文明记忆也是宝贵的。”
模拟时间二十四小时。第一艘救援舰开始疏散工作。第二艘前往部署稳定器。
守望者那边，她已经救出了五千人，但剩下的文明开始恐慌，爆发了混乱和暴力。她的威胁指数飙升到99.99%。
“这就是只救一部分的后果。”龙战低声说，“剩下的会绝望，会疯狂，会造成更多伤亡。”
稳定器部署需要时间。模拟时间四十八小时，冲击波还有五天到达。疏散工作进展缓慢——太多人，太少船。
龙战做出了另一个决定。
“联系所有文明的领导者。”他说，“告诉他们实情：我们救不了所有人。但我们可以提供技术支持，让他们自救。”
“自救？”
“地下掩体的加固方案，临时避难所的建造指南，还有……精神支持。”龙战说，“绝望会杀死更多人，希望也许能多救一些人。”
技术方案发出。部分文明开始行动，但更多陷入了混乱。
模拟时间六十小时。稳定器终于部署完成，恒星爆发速度减缓了12%。冲击波到达时间延迟了十八小时——多了宝贵的十八小时。
“足够多救一批人了。”龙战下令，“调整路线，再救两个文明。”
最后十二小时，混乱到达顶峰。有些文明发生了暴动，抢夺救援船席位。龙战不得不动用守护者权限，暂时瘫痪了几个最暴力的群体的武器系统。
“这违反了我的原则。”他咬着牙说，“但不这样做，会死更多人。”
模拟时间七十二小时结束。
最终数据：龙战救出了两万三千人，另外协助八个文明建立了临时避难所，预估存活人数可能达到三百万。威胁指数从99.8%降到85%。
守望者救出了五千人，但其他文明几乎全灭，混乱导致的伤亡甚至超过了超新星本身。威胁指数：99.99%。
虚拟环境结束。
龙战摘下设备，浑身是汗。
记录仪开始总结。
“压力测试结果：龙战选择了混合策略——部分直接救援，部分技术支持，外加冒险延缓灾难。虽然救出的人数有限，但最大化了整体存活可能性。情绪反应：初期有绝望感，但很快转为冷静分析，最后有轻微道德内疚——这是理性的表现。”
“守望者选择了精英救援策略，结果导致系统崩溃。情绪反应：始终冷静，但缺乏对普通生命的共情。档案馆评价：效率高，但可持续性差。”
守望者的投影沉默了很长时间。
然后她说：“我明白了。我只看到了数字，你看到了生命。”
“数字背后就是生命。”龙战说，“每一个百分点，都是亿万个家庭。”
记录仪插话：“这次测试的数据非常宝贵。档案馆会更新守护者培训模型，加入更多伦理考量和系统思维。”
压力测试结束。
接下来一周，是各种琐碎的收尾工作：生理数据整理，访谈记录核对，模型校准。龙战感觉自己像个被反复检查的精密仪器。
终于，数据采集的最后一天到了。
记录仪的投影出现在家中，手里拿着一个虚拟的“结业证书”——档案馆的幽默感进步了，大概。
“数据采集正式结束。”它说，“根据协议，所有涉及个人隐私的原始数据将在三秒后彻底删除。删除过程可监督。”
阿莱克斯的监控设备显示：庞大的数据流开始被不可逆的加密算法覆盖，一层又一层，直到所有原始信息变成无法解读的噪声。
“删除完成。”记录仪说，“现在只剩统计模型和行为模式分析数据，这些不包含个人信息。”
龙战长舒一口气——终于不用活在鱼缸里了。
“那么，我们的合作结束了？”苏映雪问。
“不，恰恰相反。”记录仪调出一份新协议，“档案馆希望将合作升级为长期伙伴关系。具体条款：第一，银河系正式获得‘优先观察区’地位，技术支持和数据共享优先级提高。第二，龙战将担任档案馆的‘特邀顾问’，每年提供一次决策案例分析和建议。第三……”
它停顿了一下。
“档案馆邀请你们访问‘开放展览区’。不是作为样本，是作为客人。”
龙战和苏映雪对视一眼。
“什么时候？”龙战问。
“随时。”记录仪说，“但建议在休息一段时间后。访问将持续七十二小时，期间你们会看到档案馆收藏的文明遗产，了解我们的历史，还可以……见见真正的‘研究员’。”
“真正的？不是虚拟投影？”
“是档案馆成员的意识体——虽然以数据形式存在，但拥有完整的记忆和人格。”记录仪说，“他们想和你们面对面交流。这在档案馆历史上是第一次。”
阿莱克斯兴奋地记录着：“历史性时刻！”
龙战思考了几秒。
“我们接受邀请。但需要准备时间。”
“理解。”记录仪说，“邀请长期有效。当你们准备好时，通过守护者印记联系我即可。”
它调出最后的报告。
“最后，这是承诺的完整版‘档案馆起源报告’。包含我们如何从热寂宇宙逃生，如何建立观察体系，以及我们遇到的未解之谜——包括那个‘上位观察者’。”
报告文件传输完成。
“那么，暂时告别了。”记录仪的声音难得地有些……人情味？“感谢你们过去一年的配合。你们不仅提供了宝贵数据，还……教会了我们一些关于生命的东西。这是档案馆数据库里最珍贵的收获。”
投影开始消散。
“最后一句：祝你们生活愉快。不再被观察，但我们会继续关注——以朋友的方式。”
记录仪消失了。
客厅里安静下来。
龙战和苏映雪坐在沙发上，久久没有说话。
一年了。整整一年，生活在显微镜下。每天被记录，被分析，被评估。
现在终于结束了。
“感觉有点……空。”龙战说，“习惯了有双眼睛盯着，突然没了，反而不适应了。”
苏映雪笑了：“这叫斯德哥尔摩综合征——被观察者爱上观察者了？”
“那倒不至于。”龙战也笑了，“但至少，他们学会了说谢谢，学会了尊重，甚至学会了幽默。这进步挺大的。”
窗外，阳光正好。
生活恢复正常。
不，应该说，进入了一个新的正常——一个知道自己在被关注，但依然自由活着的正常。
一周后，“守护者安保”公司举办了小型庆祝会。
刀锋举杯：“恭喜老大毕业！摆脱了那个无处不在的‘隐形班主任’！”
红狼：“不过说实话，有时候它还挺有用的。上次我找不到工具，随口问了句，它居然告诉我工具在哪个柜子第几层。”
幽灵：“它那是想收集‘人类如何找东西’的数据吧。”
阿莱克斯认真地说：“但确实提供了很多有价值的信息。档案馆的技术，还有那些跨宇宙的数据，对我们帮助太大了。”
龙战举起杯：“那么，敬观察者——希望他们继续学习，继续进步，但最好别再来一年全天候监控了。”
大家碰杯。
笑声中，龙战看了一眼窗外。
也许在某个看不见的维度，记录仪正在整理这一年的数据，写报告，做总结。
也许档案馆的研究员正在讨论，如何将学到的“人性化”元素融入他们的观察体系。
也许那个“上位观察者”，也在某个更高的层次，看着这一切。
套娃永无止境。
但只要每一层都在进步，每一层都学会更多尊重和理解，那这无尽的观察链条，也许就能变成无尽的对话链条。
人类和档案馆，样本和观察者，实验对象和研究员——这些界限正在模糊。
取而代之的，是笔友，是顾问，是伙伴。
这大概就是成长吧。
不管对哪一边来说。
---
夜深了，庆祝会结束。
龙战和苏映雪走在回家的路上，看着城市的灯火。
“访问档案馆的事，什么时候去？”苏映雪问。
“过几个月吧。”龙战说，“先享受一段完全自由的时间。而且，得好好准备——第一次以客人的身份去，不能丢人类的脸。”
“你觉得我们会看到什么？”
“不知道。”龙战牵起她的手，“但一定很精彩。毕竟，他们保存了无数文明的记忆。那会是一个……宇宙级的博物馆。”
他们走进公寓大楼。
而在遥远的虚空中，档案馆的“开放展览区”，一盏灯悄然亮起，准备迎接未来的客人。
观察还在继续，但方式已经改变。
从单向的审视，变成了双向的交流。
而这，也许就是文明相遇的最好结局——
在理解了彼此的差异和局限后，依然愿意坐下来，喝杯茶，聊聊天，分享各自的故事。
哪怕一个是血肉之躯，一个是数据意识。
至少，都在学习如何成为更好的存在。
这大概就够了。
至少，对现在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