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怀安捏着那张寻人启事回到他那间不大的出租屋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城市的霓虹透过没拉严实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条扭曲的光带,像某种怪物的舌头。
他把钥匙随手丢在鞋柜上的搪瓷盘里,发出“哐啷”一声脆响,在过分安静的屋子里显得有些突兀。
后背的淤青和额角的伤口经过一天的奔波,抗议得更加起劲。
他龇牙咧嘴地把自己摔进沙发里,感觉骨头都在呻吟。手指下意识地伸进外套内袋,触碰到那块温凉的金属,印记反馈的暖意立刻丝丝缕缕地渗出来,像一只无形的手安抚着躁动的神经。
他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气,整个人陷进沙发靠背里。
“陈寻……陈小雅……” 他低声念着这两个名字,把口袋里那张印着灿烂笑脸的寻人启事掏出来,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又看了一遍。
照片上的小姑娘笑得没心没肺,牙齿白得晃眼,和启事背面那张便利店废墟的照片形成了令人窒息的对比。
那个沉默得像块冰、眼神却锐利得能扎人的女人形象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她递纸时指尖那冰冷的、无法抑制的颤抖触感,似乎还残留在他手上。
他甩甩头,试图把那种沉重感甩掉。
这操蛋的世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深渊要填,他林怀安自己的坑还深不见底呢。
他小心地把那张寻人启事折好,塞进了床头柜抽屉里,和几本旧邮票册放在一起——一个他自认为还算安全、且不会被当成垃圾丢掉的地方。
去他妈的官方疏导点。
排了几个小时的队,填了一堆表格,回答了一些诸如“您是否感到持续的恐惧和焦虑”、“您是否有自杀或伤害他人的念头”之类的废话问题,唯一有价值的收获就是这张纸和一个官方发布、措辞含糊其辞的“城市异常事件临时应对手册”,里面除了强调“保持镇定”、“互帮互助”、“及时报告可疑情况”之外,屁的干货都没有。
哦,还有个印着24小时心理援助热线的小卡片,林怀安出门就把它塞给了路边一个对着垃圾桶发呆的老太太。
他起身,拖着疲惫的身体去厨房烧了壶热水。等待水开的时间里,他习惯性地走到书架前。
这面墙的书架是他这间陋室里最值钱也最让他安心的东西,上面塞满了各种旧书,从泛黄的线装书到封面卷边的通俗小说,应有尽有。大部分是他从工作的“拾光旧书店”淘换来的,也有祖父母留下的部分。
便利店那次,他放在书店休息室小隔间里的那几本笔记被抢走了。那个怪物,手法粗暴,只拿走了最核心的几本,其余散落的纸张被翻得乱七八糟,像被飓风扫过。
林怀安当时看着那狼藉的现场,感觉心脏都被攥紧了,比后背的淤青还疼。现在想想亦是如此。
幸好,出于某种囤积癖兼被害妄想症的谨慎,他把另外几本更零散、但也同样重要的记录本分散藏在了家里。家里的这部分还在。
他把那几本笔记本拿了就来。
林怀安伸出手指,轻轻拂过旁边那几本幸存者粗糙的封面,指尖传来纸张特有的、带着岁月尘埃的触感,心里才稍微踏实了一点。
“叮——”
水壶尖锐的啸叫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倒了杯热水,又翻出昨天药店买的碘伏棉签和活血化瘀的药膏。对着浴室镜子,龇牙咧嘴地处理额角那个已经结痂、边缘还有点红肿的擦伤,又艰难地给自己后背上药。
冰凉的药膏接触到皮肤时,他忍不住“嘶”了一声,镜子里那张脸也跟着扭曲了一下,配上额角的黄碘色块,颇有几分滑稽剧演员的潜质。
“行吧,至少还活着,还能自己给自己上药,比楼下垃圾桶边那位强点。” 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扯了扯嘴角,算是完成了今日份的积极心理建设。
收拾妥当,他把自己重新扔回床上,关了灯。
黑暗中,城市的噪音像是被蒙上了一层布,变得模糊不清。身体疲惫到了极点,脑子却不肯完全歇下来。
陈寻那双枯井燃烧般的眼睛,寻人启事上陈小雅的笑脸,被抢走的笔记,还有那个神经病“店长”。
各种画面和念头像走马灯一样乱转。胸口的怀表贴着皮肤,温吞的暖意持续不断地传来,像一只固执的小火炉,努力驱散着黑暗和混乱带来的寒意。
“睡吧睡吧,天塌下来也得先睡觉……” 他嘟囔着,把被子拉过头顶,试图隔绝掉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终于开始模糊,沉向那深不见底的、连噩梦都懒得光顾的疲惫深渊。
* * *
“嗡嗡……嗡……”
一种细微却不容忽视的震动感,像有只小虫子在骨头缝里钻。
林怀安在深沉的睡眠中皱紧了眉,无意识地翻了个身,试图摆脱这恼人的干扰。后背压到淤青处,一阵闷痛让他瞬间清醒了大半。
“嘶……搞什么……” 他含糊地抱怨,睡眼惺忪地睁开一条缝。
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帘缝隙透进一点路灯的惨白微光。不是地震。那嗡嗡声还在持续,源头异常清晰——来自他的胸口。
是那个印记!
林怀安一个激灵,残留的睡意瞬间烟消云散,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他猛地坐起身,一把撸起左边睡衣的袖子。
黑暗中,看不清印记的具体变化,但那块皮肤正以一种惊人的频率和幅度剧烈地震颤着。
不同于在疏导点感受到的那种混杂的“背景噪音”,这是一种极其尖锐、极其强烈的灼痛感,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直接按在了皮肉上,又像是无数根烧红的钢针正拼命往骨头里扎。
远超便利店那次!
“操!” 剧痛让他忍不住爆了粗口,额角的伤口也跟着一跳一跳地抽痛起来。冷汗瞬间就下来了,浸湿了后背的睡衣。
怎么回事?预警?威胁?
他神经质地扫视着黑暗的房间,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没有异常声响,没有破门而入的动静,窗外依旧是模糊的城市夜噪。
除了手臂上这要命的灼痛和震颤,一切似乎都还算正常。
不对!这感觉不对劲。
灼痛感在急剧攀升,瞬间达到了一个峰值!林怀安眼前猛地一黑,视野像是被泼上了浓稠的墨汁,耳朵里充斥着一种高频的、令人牙酸的尖啸,像是无数指甲刮过生锈的铁皮。
强烈的失重感毫无征兆地袭来,仿佛脚下的床铺瞬间变成了万丈深渊!他感觉自己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狠狠地撕扯、揉碎,身体和意识都在这狂暴的撕扯中扭曲变形。
“呃——” 喉咙里挤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
下一秒,所有的声音、光线、失重感…如同退潮般骤然消失。
死寂。
冰冷而粘稠的死寂,包裹着他。
林怀安猛地睁开眼,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肺部火辣辣地疼,像是刚刚跑完一场马拉松。胸口的灼痛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仿佛被剥离了什么东西后的空虚麻木。
他发现自己不是躺在床上。
他正以一种极其狼狈的姿势,侧身跌坐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屁股和手肘被硌得生疼。
眼前的光线非常昏暗,勉强能看清轮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混合着灰尘、陈年纸张、还有某种类似粉笔灰的干涩气味。
他撑着地面,忍着浑身散架般的酸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后背的淤青和额角的伤口在无声地提醒他昨日的“辉煌”,此刻又添了新伤——手肘好像擦破了皮,火辣辣的。
他环顾四周。
这是一条走廊。
非常老旧。
墙壁是那种早已过时的、刷着惨绿色半截墙裙的样式,上面的白色涂料大面积剥落,露出底下灰黑的底色,像生了丑陋的皮肤病。墙面上布满了各种模糊不清的涂鸦和划痕,年代久远,难以辨认。
头顶是裸露的老式灯管,只有零星一两根在苟延残喘地发出昏黄暗淡的光,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更多的区域则沉没在浓重的阴影里。
脚下的水泥地面坑坑洼洼,积着厚厚的灰尘,每一步踏上去都会扬起一小片灰雾。
走廊两边是一扇扇紧闭的、刷着暗绿色油漆的木门,门上的小窗玻璃大多碎裂或者蒙着厚厚的污垢,看不清里面。
整个空间异常安静,静得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心脏在胸腔里不安分的跳动声。
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抑感沉甸甸地笼罩下来,比疏导点那种混杂的焦虑感更纯粹,也更冰冷。
林怀安下意识地伸手探向胸口内袋。指尖触碰到那块冰凉的金属怀表,熟悉的、带着安抚意味的暖意立刻传递过来,虽然微弱,却像黑暗中的一点烛火,让他狂跳的心脏稍微平复了一点点。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沿着这条破败得仿佛随时会坍塌的走廊向前望去。
走廊的尽头,光线似乎稍微亮了一点点。
那里,孤零零地矗立着一扇门。
一扇比其他门看起来要完整一些的深棕色木门。
门的上方,挂着一个同样蒙尘、但字迹尚可辨认的、长方形的木质牌子。
牌子上,用褪色的黑色油漆写着几个方方正正的字:
失物招领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