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寻拖着依旧隐隐作痛但至少恢复了完整的影子,踏出那间救了她命的无光储藏室。
走廊里污浊的空气此刻吸入肺中都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清甜。
她活动了一下脖颈,骨节发出轻微的脆响,右手腕上草草包扎的伤口还在渗着血,但与影子撕裂那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冷剧痛相比,这已经算是可以忍受的皮肉伤了。
她握紧了别在腰后的铁棍,目光锐利地扫过空寂的走廊。
那个模仿囡囡的鬼东西最好别再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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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林怀安正站在四楼东侧一扇虚掩的木质大门前。
门板上钉着的铜质标牌,“档案室”三个字蒙着厚厚的灰尘,边缘氧化发黑。
他肩头那团幽蓝光晕比平时活跃一些,像是感知到了什么,细微的光丝如同触须般向着门内方向轻轻摇曳,传递来一种明确的吸引和催促感。
“在这里面?”林怀安低声问,指尖无意识地碰了碰口袋里那枚冰冷的来自图书馆的引路盘碎片。
光晕闪烁了一下,算是回应。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档案室的门。
积尘被惊动,在从门口涌入的微弱光线下狂乱飞舞,一股混合着旧纸张霉味和木头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浓得几乎化不开。
里面空间比他想象的要大,也更杂乱。一排排高大的木质档案柜如同沉默的巨人,紧密地排列着,柜体表面的漆皮斑驳脱落,露出底下暗沉的木头本色。
许多柜子的抽屉半开着,里面塞满了泛黄卷边的文件袋和册子,有些甚至满溢出来,散落在地上,堆积起一小座一小座的纸山。
空气凝滞,时间在这里仿佛停止了流动,只有他脚步移动时带起的灰尘证明着此地的与外界的些许联系。
归序的光晕从他肩头飘起,像一盏幽蓝的引路灯,向着档案室深处飘去,光芒在满室尘埃中划出一道朦胧的光轨。
林怀安紧随其后,小心地避开地上的纸堆,目光快速扫过两侧档案柜上的标签。
年份标识早已模糊不清,分类也杂乱无章,有客房部月度报表,有后勤采购清单,甚至还有员工联谊会照片簿。
他随手拉开一个半开的抽屉,里面是一叠用细绳捆扎的发票,纸张脆得一碰就要碎掉。
另一个抽屉里则是些毫无用处的旧文具,生锈的订书机,干涸的墨水瓶。
归序在一个靠墙角的看起来最为老旧笨重的档案柜前停了下来。
这个柜子与其他不同,所有的抽屉都紧闭着,金属把手锈迹斑斑,柜体上方还放着一个落满灰看不出原本颜色的陶土花盆,里面干枯的植物早已变成了脆弱的褐色骨架。
光晕贴近柜子最下方一个没有标签的抽屉,光芒稳定地照耀着那把锈蚀的锁孔。
林怀安会意,蹲下身,从靴筒里抽出一根细长的金属丝。
开锁的技巧是严观私下教的,老头说末日生存,多点手艺没坏处。
他屏住呼吸,将金属丝探入锁孔,细微的触感和声音在极度寂静的档案室里被放大。
归序的光晕安静地悬浮在他旁边,像一个耐心的监督者。
这感觉有点奇妙,一个来自异空间的存在陪着他在这里像个窃贼一样撬锁。
几分钟后,伴随着一声沉闷的咔哒声,锁舌弹开。
林怀安松了口气,擦了下额角并不存在的汗,小心地拉开了抽屉。
抽屉很沉,里面没有散乱的文件,只有几本用硬质牛皮纸封面精心装订的大册子,虽然同样蒙尘,但保存得相对完好。
最上面一本的封面上,用褪色的墨水写着“镜宫酒店建设核准及初期规划图录”。
他拿起最上面的册子,吹开浮尘,翻看起来。
里面是详细的建筑图纸,水电线路布局,甚至还有酒店外围花园的早期设计草图。
图纸上的酒店宏伟精致,充满了那个时代对奢华的理解,与眼下这个破败腐朽的牢笼判若两地。
他注意到图纸上对于大堂穹顶的设计格外繁复,标注了大量水晶灯饰和反光材质的运用。
而在客房部的图纸上,几乎每个房间,无论大小,都明确标注了至少一面大型镜子的安装位置,有些房间甚至有三四面。
镜子在这里不像是装饰,更像是一种标配,一种必需品。
他手指划过一张标注着“贵宾套房”的图纸,上面甚至有一个用红色虚线框出的区域,旁边小字标注着“全镜面冥想室”。
这酒店对镜子的执着,从一开始就透着一股不寻常。
接着,他翻开了下面一本标注着“运营纪事”的册子。
这册子更厚,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前面大多是些枯燥的客流量统计,营收报表,员工守则迭代记录。
他快速翻阅着,手指掠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条款。
在一页记录员工奖惩的附录里,他看到一条不起眼的记载:“员工张某,因当值期间擅自遮盖其所负责区域镜面,引发宾客恐慌,予以辞退处理。”
遮盖镜子会引发恐慌?林怀安记下了这条古怪的信息。
继续往后翻,在记录酒店举办过的各类活动中,他看到了一场名为“镜中之我”的主题化妆舞会,宣传语写着“邂逅另一个自己”。
还有一期“光影艺术展”,展品大多是各种扭曲镜面构成的装置。
这些活动似乎都在有意无意地强调着镜子与影像。
直到在靠近册子后半部分,手指停在了一页贴着几张黑白照片的纸面上。
照片拍摄的是酒店早期员工合影。
穿着统一黑色制服的员工们站在光洁如新的大厅里,脸上带着格式化的微笑,背景是那些如今布满裂纹或蒙尘的镜子。
一切看起来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但林怀安注意到,所有照片里,无论是前台接待员的单人照,还是后勤部的集体照,都没有拍摄到任何一面镜子中应该存在的摄影者本人的倒影。
就好像拍照的人,或者相机本身,被某种规则刻意规避了。
他仔细辨认着一张保洁人员在走廊镜子前的合影,镜子里清晰地映出走廊的景象和保洁人员们的身影,唯独没有那个理应站在镜子对面端着相机的人。
这细微的异常让他后背有些发凉。
这不是巧合。
他压下心头的不适,继续翻阅。
在一页记录“特殊事件”的附录里,他找到了一段用红色墨水笔圈出来的简短记录:
“某年某月某日,酒店因镜面反射异常事件暂停营业进行全面整顿。
“初步调查报告指出,部分区域出现持续性认知扭曲现象,多名宾客及员工报告出现现实锚点丢失症状。
“建议深层排查镜像空间稳定性及潜在意识干涉。”
记录到此戛然而止,没有后续,没有结论。
但“镜面反射异常,认知扭曲,现实锚点丢失,镜像空间,意识干涉”这几个词语像一把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林怀安脑海中的某个锁扣。
严观教授的理论,那些关于阈限空间与人类集体潜意识的关联,关于规则背后逻辑支点的论述,与这段记录隐隐呼应起来。
这家酒店的异常,核心很可能就围绕着镜子以及与之相关的认知。
镜子不是简单的反射工具,它可能是通道,是触发器,甚至是某种拥有自主意识的存在。
而认知扭曲和现实锚点丢失,恰恰解释了为什么规则如此诡异,为什么违反规则的惩罚会如此抽象而致命。
它攻击的是你对现实的基本认知。
他感到心脏微微加速跳动,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接近真相的兴奋。
他小心地将这本运营纪事合上,放在一边,目光落回抽屉里最后那本最薄,封面没有任何字迹的册子上。
他拿起这本册子,手感有些异样,封皮的硬度不太均匀。
他仔细摩挲着,在封皮内侧靠近背脊的地方,发现了一道几乎与封皮颜色融为一体的细微缝隙。
他用指甲小心地撬开,里面赫然是一个隐藏的夹层。
夹层里,两样东西静静地躺着。
一样是和他口袋里那块材质大小都极其相似的铜制碎片,上面刻着不同的更为复杂的符文。
另一样,是一张质地硬挺的白色卡片,上面用清晰的黑色打印体印着一行字:
【规则b:档案室内禁止携带任何镜面物品入内。】
林怀安的动作瞬间僵住。
他几乎是本能地开始快速检查自身。
衣服口袋,裤兜,甚至抬起手腕看了看。
他仔细回想进入档案室前是否接触过任何可能反光的东西。
没有,他很确定。
就连那根用来开锁的金属丝,也只是粗糙的磨砂表面。
他甚至连纽扣都检查了一遍,确认是塑料材质。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规则b的存在,本身就印证了他刚才的猜想。
镜子,或者说镜面反射,在这里是某种需要严加防范的禁忌。
而这条规则是以打印体的形式出现,与之前遇到的印刷体手写体规则相比,似乎带着一种更官方更不容置疑的意味。
它被珍而重之地藏在夹层里,仿佛是一条需要特别遵守的核心准则。
如果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带了面小镜子进来,现在会是什么下场?
他不敢细想。
他先将那张规则b卡片小心地收好,然后才伸出手,将夹层里的那块引路盘碎片取了出来。
当他的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碎片时,肩头的归序光晕猛地亮了一下,一股清晰无比的共鸣与渴求意念顺着那无形的连接传递过来。
同时,他感到自己口袋里的那块碎片也似乎微微震动了一下,发出极其轻微的嗡鸣。
林怀安将两块碎片都拿出来,放在掌心。
它们仿佛彼此吸引着,边缘自动贴合,严丝合缝地拼接在了一起,组成了一个更大的不规则的扇形。
拼接完成的瞬间,上面那些原本看似杂乱的符文似乎产生了某种奇妙的联系,散发出一种极其微弱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淡金色光晕,同时,一股温和但坚定的能量波动以碎片为中心扩散开来。
周围的尘埃仿佛都被这股能量扰动,微微盘旋起来。
归序的光晕变得更加凝实,甚至主动靠近,如同温暖的小动物般轻轻蹭了蹭林怀安握着碎片的手背,传递来一种舒适与满足的情绪。
这种感觉很奇特,一个曾经只想掠夺他物品的存在,此刻却因为与他共同获得的物品而流露出依赖和愉悦。
林怀安看着手中合二为一的引路盘碎片,感受着归序传来的清晰情绪,一直紧绷的嘴角终于微微松动,向上牵起了一个极小的弧度。
虽然距离完整的引路盘还差得远,但这无疑是一个重要的进展。
碎片之间能够相互吸引组合,并且对归序有明显的正面作用,这大大增加了他寻找其余碎片的动力和信心。
他猜测,完整的引路盘或许不仅能指引离开的路,可能对归序恢复力量也有关键作用。
他将拼接好的碎片小心地收进内袋,贴身放好。
那冰冷的触感此刻却带来一丝安心。
归序的光晕也心满意足地重新落回他的肩头,光芒似乎都比之前明亮稳定了几分,不再那么飘忽不定。
林怀安站起身,最后环顾了一下这间堆满了往事尘埃的档案室。
泛黄的建设图纸,记录着异常事件的报告,禁止镜面的规则,还有能够拼接引发共鸣的引路盘碎片。
所有的线索都像散落的珍珠,而被镜子和认知这条线隐隐串起。
这家酒店的异常,其根源和运作机制,似乎与镜子以及与之相关的认知有着脱不开的干系。
他摸了摸内袋里那变得稍大一些的冰冷金属片,感受着肩头归序传来的前所未有清晰的依赖感,转身走出了档案室。
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将满室尘埃与秘密重新封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