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事馆下班的人流,像退潮般稀稀拉拉地散去。丁陌最后一个离开机要室,仔细锁好那扇沉重的铁门。钥匙插入锁孔的金属摩擦声,此刻在他耳中放大成刺耳的尖啸,激得他太阳穴猛地一抽。他扶着冰凉的墙壁,闭眼缓了好几秒,才将那阵伴随着眩晕的剧痛勉强压下。
走楼梯时,他的脚步有些虚浮,不得不借助扶手来保持平衡。走廊里惨白的灯光,像是能直接穿透眼皮,灼烧着他疲惫不堪的神经。每一步,都感觉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拖着无形的、沉重无比的镣铐。
这就是**能力负担**,是过度使用那诡异力量后,留下的刻骨铭心的代价。它不再仅仅是间歇性的头痛或耳鸣,而是演化成了一种全方位的、持续性的衰弱和感官失调。
回到那间狭小清冷的公寓,反手锁上门,丁陌几乎是立刻瘫倒在椅子上,连开灯的力气都仿佛被抽干。屋子里一片昏暗,只有窗外邻家灯火透进来的微弱光晕,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
他靠在椅背上,大口喘息着,胸腔里像是塞了一团沾水的棉花,又闷又痛。脑海里,那尖锐的嘶鸣声非但没有因为环境的安静而减弱,反而变得更加清晰、更具穿透力,如同有无数细小的电钻,在他颅内同步作业。眼前的黑斑如同活物般蠕动、扩散,严重干扰着他的视线。
身体的疲惫感更是深入骨髓,四肢百骸都透着一股酸软无力,仿佛刚刚经历过一场耗尽所有体力的长途奔袭。这不是睡一觉就能缓解的劳累,这是一种源于精神核心被过度透支后,反馈到肉体上的、更深层次的枯竭。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已经糟糕到了极点。笔记本上那些关于“规律”的记录,在此刻失去了意义。因为他的“基线”已经被永久性地拉低了。以前或许还能承受一次浅层感应,现在可能仅仅是集中精神思考一个复杂点的问题,都会引发剧烈的反噬。
他就像一台严重过载、内部零件多处损坏的精密仪器,虽然还能勉强运转,但每一次启动,都可能是一次彻底的报废。
然而,他没有选择躺下等死。孤狼的抉择已经做出,他必须在这具濒临崩溃的躯壳里,榨取出最后一丝可用的力量。
他挣扎着坐直身体,在黑暗中摸索到桌上的冷水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短暂的刺激,却无法滋润那干涸的精神荒漠。
他需要传递情报,给红党的最后、最精确的情报。军统那边,可以用一份经过删减、模糊了关键时间点的“行动概要”去应付,强调内部监控极严,无法获取更详细信息。这符合他“谨慎”、“惜命”的人设,也能暂时安抚住他们。
但红党不同。他们需要知道精确的进攻时间——“二十八日拂晓”;需要知道主攻路线和“梳篦战术”的细节;更需要知道铃木少佐那支“特情队”进行“定点清除”的预定区域和可能采取的残酷手段。
这些信息,必须准确、清晰、及时。
他不能再依赖中村那条古籍渠道了。太慢,而且中村本身就是一个潜在的风险点。他需要一种更直接、更快速,同时也更危险的方式。
他想到了南造云子。这个他一直在利用的“情报提款机”,或许能在最后关头,再“吐”出一点有价值的东西,或者,成为他传递信息的跳板。
一个极其大胆,也极其冒险的计划,在他被痛苦充斥的脑海中,艰难地成型。他需要借助一次与云子的接触,利用她那台放在公寓里的、可以接通外线的电话……
但这个计划,要求他必须在那短暂的接触过程中,保持绝对的精神集中和情绪稳定,不能流露出丝毫的异常。以他现在的状态,这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他用力掐着自己的虎口,试图用肉体的疼痛来转移精神上的痛苦,刺激自己保持清醒。指甲深深陷入皮肉,带来清晰的痛感,总算让那嗡嗡作响的脑海稍微清晰了一瞬。
“必须……撑住……”他对着黑暗,无声地嘶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他回想着那些在红党根据地(通过梦境碎片窥见)的模糊面孔,那些在日军暴行(通过文件和信息拼凑)下挣扎求生的普通百姓。一种超越自身痛苦的责任感,混合着对这个黑暗世道的愤怒,如同微弱的火种,在他近乎冻结的意志中顽强地燃烧起来。
这火种,无法驱散沉重的负担,却给了他一个支点,一个哪怕爬,也要向前爬的动力。
他不再是那个仅仅为了生存而潜伏的“投机客”。在无数次与黑暗的搏斗中,在目睹了太多的残酷与牺牲后,他那来自现代的灵魂,已经与这个时代的苦难和抗争产生了深刻的联结。他依然理智,依然谨慎,但驱动他的,不再仅仅是“投资”和“自保”,更有了一份沉甸甸的、属于“人”的担当。
能力的负担,几乎要将他压垮。但在这极致的重压下,某种更深层的东西,也在悄然孕育。
他扶着桌子,颤抖着站起身。下一步,他将以这具承载着巨大负担的残破之躯,去执行那个孤注一掷的计划。深渊潜行,至暗时刻,他能否在彻底沉沦之前,点亮那最后的、至关重要的烽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