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念卿约定的紧急接头地点,在一家英国人开的台球俱乐部。烟雾缭绕,绿呢台球桌旁散落着几个神情专注的洋人和衣着体面的华人,台球撞击声清脆而有节奏。丁陌穿着一身合体的西装,手里端着一杯威士忌,靠在吧台边,目光似乎漫不经心地扫过整个场地,实则将每一个出入口和潜在监视点都纳入了视线。
苏念卿来得稍晚一些,她换了一身洋装,显得干练而时髦。她径直走向一张空着的台球桌,拿起球杆,像是独自来消遣的客人。
丁陌等了一会儿,才状似无意地踱步过去,站在桌边观看。
“行动失败了。”苏念卿俯身,瞄准一颗红球,声音不高,却带着压抑的火气,“我们的人刚靠近目标区域,就发现那几个红党分子像是提前得到了风声,核心人物全部消失,只留下几个无关紧要的外围人员。扑了个空。”
台球撞击,红球利落入袋。
丁陌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惊讶”和“凝重”:“都消失了?这么快?”他皱起眉头,仿佛在思考,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酒杯,“他们的反应速度……有点超出预料。是常规的转移,还是我们这边……”他欲言又止,留下一个引人联想的空间。
苏念卿直起身,用巧克粉擦着球杆头,目光锐利地看向丁陌:“‘影子’,你确定名单没有经过其他渠道?或者,你在核实过程中,有没有可能引起了对方的警觉?” 这是直接的质疑,带着审问的意味。
丁陌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被质疑专业能力的愠怒,声音也压低了几分,带着压抑的火气:“苏小姐,你这是什么意思?名单我只在拿到当天看过,之后就封存起来。动用的是我最隐秘的一条单线,只在最外围观察,连目标的正脸都没去确认,就是怕打草惊蛇!你现在怀疑是我的环节出了问题?”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在克制情绪,“如果连最基本的操作规范和信任都没有,我看这条线也没有维持的必要了!你们给我的那点经费,光是维持几条必要的信息渠道,打点各方关系就已经捉襟见肘,现在还要承担这种无端的指责?”
他再次祭出“经费不足”、“操作规范”、“自身承担风险”这套说辞,将水搅浑,把对方的质疑引向资源投入不足和外部不可控因素,反将一军。
苏念卿被他这番连消带打的话堵得一滞。她仔细回想,“影子”拿到名单后,确实没有异常举动,传递的也都是其他无关情报。而红党自身警觉性极高,或者军统内部其他环节(比如名单制定、行动策划阶段)存在泄密可能,都更符合常理。相比之下,“影子”这个身处敌营核心、价值巨大的情报源,因为经费问题而主动泄密,动机似乎并不充分,风险与收益完全不成正比。
她的语气缓和了一些:“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行动失败,上峰震怒,需要有个解释。”
“解释?解释就是我们的对手比我们想象的更专业、更警惕!”丁陌语气依旧带着不满,但话题已经转向分析,“这次失败,恰恰说明这些红党骨干的反侦察能力和组织严密性。他们肯定有我们不知道的预警机制。后续的任何行动,都必须更加谨慎,需要投入更多时间和资源进行长期、隐蔽的布控,寻找真正的破绽。否则,像这次一样仓促行动,只是浪费宝贵的情报资源和人力,还会让他们藏得更深!”他顺势强调后续行动的难度,为可能的长期“无果”埋下伏笔,同时也暗示需要更多“资源”支持。
苏念卿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最终,她点了点头:“你的分析,我会如实上报。关于后续……”
“后续的事情,必须从长计议。”丁陌打断她,显得心有余悸,“现在对方肯定如同惊弓之鸟,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让他们彻底潜伏下去。我们需要耐心,也需要更多的‘业务经费’来维持现有渠道,并开辟新的信息源。这次失败后,我这边的一些关系也需要安抚,这都是成本。”他再次把话题引向了“钱”和“资源”,合情合理。
苏念卿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只是道:“保持联络,有情况及时通报。”
接头在一种看似合作、实则各怀心思的氛围中结束。
离开台球俱乐部,丁陌并没有感到轻松。军统的怀疑只是暂时被压下,并未消除。那个负责此次清除行动的军统行动队负责人,经此失败,必然像一条被激怒的猎犬,会更加执着地搜寻红党的踪迹,随时可能再次带来威胁。
必须想办法拖住他,至少为红党同志们的转移和重新隐蔽争取更多时间。
直接刺杀或物理干扰风险太高,容易引火烧身。丁陌想到了他的【心理镜像】。或许,可以在梦境层面做些文章。
他记起了那个行动队负责人的名字——赵志勇,一个以勇猛狠辣着称的军统老牌特务。丁陌曾在苏念卿的梦境碎片中,偶然瞥见过此人的模糊影像和一些性格特征:有些迷信,尤其相信关公,行动前习惯拜一拜;脾气暴躁,多疑。
目标明确,性格有弱点。可以一试。
当天深夜,丁陌再次强行凝聚起疲惫不堪的精神力。头痛如同背景噪音般持续不断,但他必须再冒一次险。他通过之前接触苏念卿时残留的、与赵志勇相关的微弱意念联系为引子,小心翼翼地尝试构建连接。
这一次,他不再满足于简单的窥探或暗示。他要在赵志勇的梦境中,构建一个简单的“迷宫”,一个能放大其焦虑、消耗其精力的“鬼打墙”。
潜入的过程异常艰难。赵志勇的精神壁垒比苏念卿要厚重得多,充满了暴戾和警惕的气息。丁陌感觉自己的意识像是撞上了一堵布满尖刺的墙,每前进一分都伴随着剧烈的精神刺痛和几乎要呕吐的眩晕感。
他咬紧牙关,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湿透了睡衣。能力的反噬前所未有的强烈,他几乎能听到自己精神世界发出的不堪重负的呻吟。
不能放弃!他脑海中闪过“教书先生”可能安然转移的画面,闪过陈雪那双沉静的眼睛,闪过“渔夫”那句“值得信赖的退路”。
一股莫名的力量支撑着他。
他集中全部意志,开始在赵志勇混乱的梦境边缘,小心翼翼地“编织”。他没有植入具体的恐怖景象,那太明显。他只是 subtly 地扭曲了梦境的空间感和方向感,让赵志勇在梦中无论走向哪个方向,最终都会莫名其妙地回到原点——一座香火缭绕、但关公神像面容模糊诡异的庙宇前。
同时,他不断强化赵志勇潜意识里对“行动失败”、“上司问责”、“红党神出鬼没”的焦虑,让这些负面情绪如同浓雾般弥漫在整个梦境之中。
这是一个粗糙的、临时的迷宫,但对于一个本就多疑、迷信且因失败而烦躁的人来说,足够了。
做完这一切,丁陌几乎是从床上滚了下来,扑到洗手间剧烈地干呕起来,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全是嗡鸣。他扶着冰冷的洗手池,看着镜中那个脸色惨白、眼窝深陷、如同鬼魅的自己,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代价巨大,但……值得。
第二天,丁陌通过特殊渠道,略微打探了一下军统那边的动静。反馈回来的消息模糊地提到,行动队的赵队长似乎精神状态不佳,据说昨晚噩梦连连,醒来后脾气格外暴躁,对着手下发了好大一通火,原定的一些侦察计划也暂时推迟了。
消息有限,但丁陌知道,他的“梦境迷宫”起效了。
赵志勇被噩梦困扰,精神不振,必然会影响其判断力和行动效率,无形中为红党的转移赢得了宝贵的时间。虽然这效果可能是暂时的,但哪怕只能拖延一两天,也足以改变许多事情。
他靠在办公室的椅背上,感受着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头痛和深入骨髓的疲惫,内心却涌起一丝微弱的、冰冷的成就感。
【心理镜像】,这份带来无尽痛苦的能力,终于不再仅仅是窥探和获取情报的工具。它开始展现出作为一种特殊“武器”的潜力。
虽然这“武器”的使用,每一次都像是在燃烧他自己的生命。
但他别无选择。
在这条看不见硝烟却更加残酷的战线上,他必须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手段,包括这柄双刃剑,去守护那些他认同的、代表着光明与未来的力量。
窗外的天色依旧阴沉,但他的眼神,却仿佛穿透了层层迷雾,看到了些许微光。
梦境迷宫初显威,而这,仅仅只是开始。他需要更快地掌握这种力量,更需要……在自身被这力量彻底吞噬之前,结束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