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藤康弘打来电话时，丁陌正在整理一份关于上海港第三季度吞吐量的统计表。
“竹下君，晚上有空吗？带你去见个人。”
丁陌心里一动，手上动作没停，继续往表格里填数字：“佐藤参赞要带我去见谁？”
“来了就知道了。”佐藤的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是个大人物，对你以后的发展有好处。晚上七点，虹口料理店，穿正式点。”
电话挂了。
丁陌放下听筒，看着手里那份填了一半的表格，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大人物？会是谁？
佐藤在领事馆的地位不低，能让他这么兴奋的，至少是比商务参赞更高层的人物。是领事馆的高官？还是军方的人？
丁陌沉吟片刻，看了眼墙上的钟，下午三点半。
他决定先不去想太多。晚上见了自然就知道了。
下班后，丁陌回公寓换了身深灰色西装，打了领带，皮鞋擦得锃亮。镜子里的人看起来严谨而普通，正是日本领事馆里最常见的那种文员形象。
六点四十分，他出门叫了黄包车，往虹口料理店去。
料理店在一条僻静的街上，门面不大，挂着深蓝色的暖帘。丁陌掀帘进去，穿和服的女招待迎上来。
“佐藤参赞订的包厢。”他说。
“请跟我来。”
女招待领他穿过走廊，来到最里面的一间包厢。推开门，佐藤康弘已经到了，正和一个穿着深色和服的中年男人说话。那男人五十岁上下，面容清癯，眼睛很亮，看人的时候带着一种审视的目光。
“竹下君，来了！”佐藤站起身，“介绍一下，这位是参谋本部的中岛大佐，刚从东京过来。中岛大佐，这位就是我跟您提过的竹下贤二。”
丁陌连忙鞠躬：“中岛大佐，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中岛大佐微微点头，目光在丁陌身上停留了几秒，然后移开。
三人落座。女招待端上清酒和小菜，退了出去。
佐藤先举杯：“中岛大佐这次来上海，是奉命考察华东地区的物资调配情况。竹下君，你不是一直在做这方面的统计工作吗？正好可以向大佐汇报一下。”
丁陌放下酒杯，从公文包里拿出那份统计表，双手递过去：“大佐，这是上海港第三季度的货物吞吐量统计。军用物资转运量比上季度增三成，主要集中在粮食、被服和燃油。民用物资方面，棉纱、五金、药品的进口量有所下降。”
中岛大佐接过表格，扫了几眼：“你对这些数据有什么看法？”
丁陌沉吟道：“军用物资增加，可能意味着前线需求扩大。民用物资下降，一方面是管制，另一方面也反映市场供应紧张。如果持续下去，可能影响后方稳定。”
“继续说。”
“另外，从转运路线看，大部分军用物资走铁路，少部分走水路。”丁陌继续说，“但铁路运输面临运力紧张和沿线安全两个问题。我听说最近苏北、皖南一带，铁路常遭破坏。”
中岛大佐点点头：“这些情况，参谋本部也了解。你有什么建议？”
这个问题让丁陌心头一紧。他不是军事人员，按理不该对军事运输指手画脚。但中岛既然问了，他必须给出有见地的回答，又不能显得太聪明。
“大佐，我不是军事专家，只能从物流角度提些浅见。”丁陌谨慎地说，“第一，可以考虑水陆并进，分散风险。第二，加强铁路沿线警戒，特别是夜间。第三，民用物资供应也要保证，后方不稳，前线难安。”
中岛大佐听完，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佐藤君，你这位下属，不错。”
佐藤康弘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容：“大佐过奖了。竹下君做事一向认真。”
“嗯。”中岛大佐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竹下君，你在领事馆工作多久了？”
“三年了，大佐。”
“三年……时间不短了。”中岛大佐看着他，“有没有想过换个岗位？比如，到参谋本部下属的部门工作？”
丁陌心里警铃大作。这话来得太突然，太直接。是赏识？还是试探？
他脸上露出诚惶诚恐的表情：“大佐说笑了。我能力有限，能在领事馆做好本职工作就很满足了，不敢奢望更高。”
“能力是可以锻炼的。”中岛大佐说，“现在帝国正是用人之际，像你这样懂数据、有头脑的年轻人，应该到更重要的岗位上去。”
佐藤在一旁帮腔：“是啊，竹下君，中岛大佐这是赏识你。”
丁陌连忙起身鞠躬：“谢谢大佐栽培。只是……我担心自己能力不足，辜负大佐的期望。”
“不用担心。”中岛大佐摆摆手，“这样吧，你先帮我做件事。”
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递给丁陌：“这是一份关于华东地区物资储备情况的初步报告。你拿回去看看，给我整理一份摘要，要突出重点，数据要清晰。另外，根据你的了解，补充一些上海本地的实际情况。三天后交给我。”
丁陌双手接过文件，心里翻江倒海。华东地区日军物资储备报告——这是真正的战略级情报。就这么轻易交给他了？
太容易了，容易得让人不安。
“是，大佐。我一定尽力完成。”他低下头，掩去眼中的疑虑。
“好。”中岛大佐点点头，“佐藤君，你推荐的人，我放心。”
接下来的饭局，气氛轻松了不少。中岛大佐话多了起来，聊起东京的趣事，偶尔也问问丁陌对上海局势的看法。丁陌回答得很谨慎，既展现见识，又不显得张扬。
席间，丁陌一直在观察。中岛大佐的言谈举止，佐藤的态度，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
中岛大佐抽烟，用的是银质烟盒，上面刻着家纹。喝酒时小口抿，从不一饮而尽。说话时喜欢看着对方的眼睛，像是在判断对方是否诚实。
佐藤对中岛大佐的态度恭敬中带着讨好，但又不像是对待直属上司的那种敬畏。更像是……想要攀附的关系。
丁陌默默记下这些。
散席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中岛大佐先走，佐藤康弘和丁陌送到门口。
看着中岛的车开远，佐藤拍拍丁陌的肩膀：“竹下君，机会来了。中岛大佐在参谋本部很有分量，他赏识你，这是多少人求不来的好事。”
丁陌连连道谢：“多亏佐藤参赞提携。”
“咱俩之间，不说这些。”佐藤笑了，“好好干，把大佐交代的事办好。以后飞黄腾达了，别忘了老朋友。”
“一定，一定。”
两人又聊了几句，各自离开。
丁陌走在回去的路上，夜风吹在脸上，凉丝丝的。他手里提着公文包，里面装着那份文件，沉甸甸的。
回到公寓，他没有立刻打开文件，而是先锁好门，拉上窗帘，坐在椅子上，闭目沉思。
太顺利了，顺利得不正常。
中岛大佐是什么人？参谋本部的高级军官，专门负责物资调配。这样的人，第一次见面，就把战略级的情报文件交给一个领事馆的普通文员？
就算有佐藤的推荐，这也太冒险了。
除非……这不是真正的机密文件，而是一份测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