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港的早晨是在浓雾和汽笛的混响中开始的。
丁陌站在三号码头的栈桥上,一身深灰色西装熨得笔挺,手里拿着黑色公文包,与周围嘈杂肮脏的环境格格不入。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景象:起重机像巨大的铁臂起起落落,工人们赤着上身,喊着粗粝的号子,把一箱箱货物从船舱里拖出来。空气中弥漫着机油、鱼腥和汗水的混合气味。
这是他以“运输协调专员”身份到港口的第三天。中岛大佐给他的头衔听起来很唬人,实际上是个微妙的职位——名义上是领事馆商务处派驻港口的临时人员,实际职责是监督新转运计划的执行。级别不高,权限却不小,所有经上海港转运的军用物资他都有权过问。
第一天来报到时,港口管理局局长小野次郎的态度很冷淡。
“竹下君,领事馆派你来,是对我们港口管理局的工作不放心?”小野次郎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手指有节奏地敲着桌面。他五十多岁,头发花白,说话时眼睛不看人。
丁陌微微躬身,语气恭敬却不卑微:“小野局长误会了。现在战事紧张,物资转运任务重,参谋本部要求加强监督,确保万无一失。我来只是协助工作,具体事务自然还是以小野局长为主。”
这话说得客气,但意思明确:我是上面派来看着你的。
小野次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只叫手下给丁陌安排了个办公室。办公室在一楼角落,十平米左右,一张桌子两把椅子,还有个生锈的铁皮文件柜。窗外就是码头作业区,整日充斥着机械轰鸣和工人吆喝。
丁陌并不在意。不被重视,反而方便他做事。
前两日,他几乎都待在办公室里,看港口管理局送来的转运记录。厚厚三大本,记录了过去三个月每一艘进出港船只的详细信息:船名、货物、吨位、到港时间、离港时间、目的地……他一本本翻看,把关键数据誊抄到自己的笔记本上,那些数字渐渐在他脑海中勾勒出上海港物资流动的脉络。
偶尔他会走出办公室,在码头上转悠。但从不与工人交谈,只是远远地看着。他注意到起重机时常故障,工人搬运效率低下,货物堆放杂乱无章——这些都是漏洞,也是机会。
第三天上午,问题来了。
九点,一艘从天津来的货船准时靠岸。船上装的是棉纱和布匹,收货方是上海几家纺织厂。按照转运计划,这批货应在中午前卸完,下午装车运走。
到了十一点,卸货进度不到一半。丁陌走到现场,看见起重机停在那里,两个维修工满头大汗地拆卸零件。工头王大海急得团团转,见丁陌过来,连忙上前:“竹下专员,起重机又坏了,这……”
“什么时候能修好?”丁陌打断他,语气冷淡。
“说不好,缺零件,已经派人去取了,最快也要一两个小时。”王大海擦着汗,“这批货中午前要是卸不完,后面的船期全得耽误。”
丁陌看了看表,又看了看堆积在船舱里的货箱。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在快速盘算。这批货不重要,但转运延误会影响整个计划的执行效率,这不符合中岛大佐的要求。而且,这也是他展示能力的机会。
“你们有多少人?”他问。
“二十三个,都在这儿了。”王大海指着周围的工人。
丁陌扫了一眼那些赤膊的汉子,他们大多三四十岁,皮肤黝黑,肌肉结实,但眼神疲惫。他沉吟片刻,说:“人工搬。分成三组,每组负责一段距离,接力运输。货箱太重就拆开,分批搬运。”
王大海一愣:“竹下专员,这……人工搬太慢了,而且容易出事。”
“总比什么都不做强。”丁陌语气不容置疑,“从现在开始,到中午十二点,每搬完一箱,额外加五分钱。十二点前全部卸完,每人再加一块钱辛苦费。”
周围工人听到加钱,眼睛都亮了。五分钱听起来不多,但一船货几百箱,算下来能多挣好几块。更别提那一块钱的辛苦费——那是他们两三天的工钱。
王大海还在犹豫,丁陌已经转身对身后的助手说:“去把陈老板找来。”
助手小跑着离开。丁陌说的“陈老板”是陈世雄,这是他们事先约定好的暗号。
不到十分钟,陈世雄带着七八个人来了。这些人看起来和普通工人没什么两样,但眼神更机警,动作也更利落。丁陌昨天私下见过他们——都是陈世雄手底下最可靠的兄弟,背景干净,嘴巴严实。
“陈老板,你的人加入搬运。”丁陌简单交代,“王工头,你负责指挥,按我说的分组接力。”
王大海见这阵势,知道没得商量,只好照办。工人们很快分成三组,从船舱到码头货场排成三条人链。陈世雄带来的人被安插在关键位置——船舱出口、栈桥转弯处、货场入口。
丁陌没有参与搬运,他站在一旁,双手背在身后,冷冷地看着。偶尔会抬手看表,或者对王大海说几句:“这一组速度慢了。”“那边堆放不整齐。”
他的姿态完全符合一个日本官员的形象——高高在上,发号施令,不沾一丝尘土。但实际上,他在仔细观察每一个人。陈世雄带来的人干活确实卖力,而且懂得技巧,知道怎么省力又高效。更重要的是,他们能带动其他工人的情绪。
十一点半,维修工取回零件,起重机恢复运转。丁陌立刻下令机械和人工并用,进度更快了。
十二点整,最后一箱货稳稳落地。工人们累得瘫坐在地上,喘着粗气,但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他们今天挣的比平时多了一倍。
丁陌示意助手发放额外报酬。看着工人们领钱时感激的眼神,他知道,今天这一手做对了。既解决了问题,又收买了人心,还不动声色地安插了自己的人。
更重要的是,他展示了能力——不是靠亲力亲为,而是靠头脑和手腕。
果然,下午小野次郎听说了这件事,态度明显缓和。他甚至主动来找丁陌,讨论下个月的转运计划。
“竹下君,下个月军粮的转运量要增加三成,现在的码头运力恐怕不够。”小野次郎难得地语气平和。
丁陌早有准备:“小野局长,我看了过去三个月的记录,发现码头运力其实有潜力可挖。问题不在设备和人力,而在调度。”
“哦?”小野次郎挑眉。
“比如三号码头西侧那个小泊位,现在只停些渔船,太浪费了。”丁陌摊开码头平面图,指着地图一角,“如果把那里清理出来,可以同时停靠两艘小型货船。虽然吨位不大,但转运一些零散物资足够。”
小野次郎凑近看了看:“那里确实闲置很久了。但清理需要人手,还需要宪兵队扩大巡逻范围……”
“人手我来安排。”丁陌说,“至于宪兵队,藤田少佐那边我去协调。这个小泊位如果能用起来,每天至少能多处理两百吨货物,缓解主码头的压力。”
小野次郎沉吟片刻,点点头:“那就试试。不过竹下君,这事要是办成了,功劳是你的;要是出了岔子……”
“责任我担。”丁陌接口道。
送走小野次郎,丁陌回到办公室,锁上门。他走到窗前,看着码头上繁忙的景象,心里却想着那个小泊位。
那不只是个闲置的泊位,那是他计划中的第一条“战略通道”。
当然,现在它只是个需要清理的废弃角落。但丁陌已经想好了下一步——清理过程中,可以“顺便”修一条小路,穿过废弃货场,连通到码头外的巷子。那条路很窄,只能走板车,不在宪兵队的常规巡逻路线上。
要打通这条路,需要几个环节配合:港口管理局的许可,海关的默许,宪兵队的疏忽,还有可靠的工人。
港口管理局这边,小野次郎已经松口。海关的吴关长是个聪明人,只要不涉及敏感物资,他乐得卖个人情。宪兵队的藤田少佐,可以找佐藤康弘帮忙打个招呼——佐藤最近正因为丁陌帮他处理了几批“特殊货物”而对他另眼相看。
至于工人,陈世雄手下那些人正好可以派上用场。
丁陌坐回桌前,拿出纸笔,开始起草“三号码头西侧泊位清理及改造方案”。方案写得很详细,包括清理范围、所需人力、预计工期、改造后的用途等等。他还特意在方案里提到,改造后可以用于转运“劳保用品”“办公耗材”等非核心物资,减轻主码头压力。
这些都是幌子。
真正要经这条通道转运的,是药品、无线电零件、甚至情报人员。但那些不能写在纸上。
方案写完,天色已近黄昏。窗外传来轮船启航的汽笛声,悠长而低沉。
丁陌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他走到文件柜前,打开最下面的抽屉,取出一张上海港的详细地图。这是他从港口管理局资料室“借”出来的,上面标注着所有码头、仓库、道路的位置。
他用红笔在三号码头西侧画了个圈,又从那里延伸出一条虚线,穿过废弃货场,连接到码头外的街巷。
这条虚线,现在还只存在于纸上。
但丁陌相信,用不了多久,它就会变成一条真正的通道——一条藏在敌人眼皮底下,却能输送生命和希望的通道。
当然,这需要时间,需要耐心,需要精密的谋划。
就像下棋,不能急于求成,要一步一步布局,等待时机。
丁陌把地图收好,锁回抽屉。他整理了一下西装,拿起公文包,走出办公室。
码头上,晚班的工人已经开始忙碌。起重机在暮色中起起落落,像巨大的剪影。
丁陌穿过货场,朝港口大门走去。经过下午搬运的那片区域时,几个工人认出了他,停下手中的活,朝他微微躬身。
他点了点头,脚步不停。
夜色渐浓,码头的灯火一盏盏亮起,在黄浦江面上投下破碎的光影。
战略通道的第一块基石,今天已经埋下。
接下来的日子,他要一块一块,把这条路铺起来。铺得隐蔽,铺得牢固,铺得让人意想不到。
直到有一天,当这条通道真正贯通时,它会成为插在敌人背后的匕首,也会成为连接光明与黑暗的桥梁。
路还长,但方向已经清晰。
丁陌走出港口大门,消失在渐深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