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黑暗吞没了林默。
踏入入口的瞬间,所有声音消失了——身后苏媛他们的呼喊声,金属敲击声,李薇的歌声,全都像被一刀切断。连他自己的心跳声、呼吸声,都被这片浓稠的黑暗吸收殆尽。
这不是普通的黑暗。它没有温度,没有质地,甚至没有“存在感”。林默试着抬起手,明明能感觉到手臂在移动,却看不见手指的轮廓。他像是漂浮在一片绝对的虚无里,失去了所有空间参照。
只有那个心跳声还在。
咚。
咚。
咚。
缓慢,沉重,从黑暗深处传来。每一声都像是直接敲在他的胸骨上,引起胸腔的共振。林默能感觉到,自己意识深处的那颗心跳星星,正以完全同步的节奏搏动着,仿佛黑暗中的心跳声是主钟,而他只是回声。
他试着往前迈步。
脚下有实感——某种光滑、冰冷、类似玻璃或者抛光金属的平面。但没有脚步声。他的运动在这片黑暗中不产生任何声响,就像一部默片。
走了大概十几步后,变化开始了。
首先是温度。一股微弱的暖意从前方传来,很淡,但在这片绝对中性的黑暗里显得格外鲜明。那不是物理意义上的热,更像是……情绪的温度。就像有人怀着温柔的思念时,你靠近他能感受到的那种氛围。
接着是声音。
起初只是模糊的哼鸣,像隔着厚厚的水墙传来的摇篮曲。随着林默继续前进,哼鸣逐渐清晰,变成了断断续续的低语。用的是一种林默从未听过的语言,音节柔软绵长,带着古老诗歌的韵律感。但他莫名地能理解其中的含义。
不是通过翻译,而是直接的情感共鸣。
“……又来了……”
低语说,声音里有一种漫长的疲惫。
“……走在老路上……”
“……带着同样的渴望……”
林默停下脚步。那低语不是在对他说话,更像是一个人在自言自语。声音听起来很年轻,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清澈,却浸透了某种无法稀释的悲伤。
“你是谁?”林默试着问出口。
他的声音一发出就被黑暗吸收,连他自己都听不见。但低语却停了。
短暂的沉默。
然后,更清晰的句子浮现出来,这次是直接对着他的意识说的:
“你能听见我。”
不是疑问,是确认。声音里带着一丝惊讶,但很快被更深的疲惫掩盖。
林默没有回答——他没法在这片黑暗中发出能被听见的声音。但他集中意念,将想法凝聚成明确的信息投向黑暗:“我能听见。你是谁?这里是哪里?”
又是一阵沉默。
这次持续得更久。久到林默以为对方不会再回应时,低语重新响起,语调变了,多了一丝复杂的情绪——好奇?怀念?还是怜悯?
“这里是‘我’的边界。”
“至于我是谁……”
低语停顿。
“……按照你们习惯的称呼,我是‘收容所之心’。”
林默的心脏——现实中的那颗——猛地收紧。尽管早有猜测,但亲耳确认的冲击依然强烈。他强迫自己保持冷静,继续传递意念:“你是收容所的意识?那个‘引擎’?”
“意识?引擎?”低语轻轻重复,声音里浮起一丝苦涩的笑意,“不。我不是收容所,也不是引擎。我是被束缚在引擎里的……燃料。”
“燃料?”
“更准确地说,是‘过滤器’,是‘转换器’,是‘缓冲带’。”低语解释,每个词都带着沉重的无奈,“深渊之下的那个存在——你们叫它‘虚无之噬’?——它需要的不是原始的情绪能量。那些东西对它而言太粗糙,太……吵闹。它需要的是经过提纯、驯化、抹去所有个体印记后的‘情感本质’。”
“而我的工作,就是承受一代代收容员的恐惧、痛苦、绝望、勇气、牺牲……所有强烈的情感,用我的存在将它们消化、磨平、转化成‘它’能吸收的养料。”
林默站在原地,消化着这段话。那些规则化石阶梯上的画面重新浮现在脑海——早期监督者谈论“提高能量纯度”,那些收容员逐渐失去色彩的眼睛,失控共生者的惨状……
“你是……人?”林默传递意念,“或者说,你曾经是?”
黑暗波动了一下。
暖意突然增强,变得近乎灼热,但那种悲伤也更浓了。
“曾经是。”低语承认,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很久以前。久到我自己都快忘记做‘人’是什么感觉了。”
“我是第一批自愿者之一。不,不是自愿成为收容员——是自愿成为‘这个’。”
一段记忆碎片顺着低语的波动,流进林默的意识。
不是通过画面,而是直接的感官体验:他短暂地“成为”了那个声音的主人。
——
青年站在深渊边缘,和另外十二个人一起。他们都穿着朴素的白色长袍,赤着脚。脚下的岩石冰凉刺骨。
前方,监督者——不是林默在阶梯上看到的那个,而是更早的一位,脸上布满深刻的皱纹——正在说话:“……这是最后的确认。一旦仪式开始,就没有回头路。你们的个体存在将被解构,融合成集体意识体,永久与囚笼核心绑定。你们将成为囚笼的‘心’,负责处理所有输入能量,维持封印稳定。”
“代价是什么?”青年旁边的一个女人问。她的声音很平静。
“代价是你们将不再是自己。”监督者说,“你们的记忆会模糊,情感会钝化,人格边界会消融。你们会变成一个……功能。一个维持系统运转的功能。但你们的意识将以另一种形式延续,并且,你们将永远守护着这个世界,免于被深渊吞噬。”
“永远?”青年问。
“直到封印不再需要维持的那一天。”监督者说,“或者,直到有新的存在能替代你们。”
十三个人沉默了。风从深渊下吹上来,带着一种甜腻的、类似腐烂花朵的气味。
最后,青年第一个向前迈了一步。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仪式开始了。强光吞没了一切。疼痛不是物理层面的,而是存在层面的撕裂——像是有人把手伸进他的意识,将“自我”从骨头上生生剥离。记忆在流逝,重要的、不重要的,全都混成一团模糊的色块。情感在蒸发,喜悦、愤怒、爱、恨,像阳光下露水一样消失。
最后剩下的,只有一个极度简化的“存在感”,和一个被刻进存在核心的指令:过滤。转换。维持。
还有,无穷无尽的、无法形容的疲惫。
——
碎片结束。
林默喘着气——尽管在这片黑暗里他其实不需要呼吸。刚才的体验太过真实,那种“自我”被剥离的剧痛还残留在意识表层,让他不自觉地颤抖。
“为什么?”他传递意念,带着难以抑制的愤怒,“为什么要接受这种……这种命运?”
低语沉默了很久。
“因为当时我们相信这是必要的牺牲。”它最终说,“因为监督者告诉我们,深渊下的存在一旦苏醒,所有世界都会归于虚无。因为……我们害怕。”
“而且,他们说这不是永恒的。他们说,只要囚笼系统持续运转,总有一天能积累足够的力量,彻底消灭那个存在。到时候,我们就能‘退休’,就能安息。”
苦涩的笑意再次浮现。
“那是谎言。或者,至少是天真的一厢情愿。深渊下的‘它’是不可消灭的——它是‘虚无’这个概念本身。你无法杀死‘不存在’。你只能一直囚禁它,一直喂养它。”
“而喂养它,就需要我们这些‘心’一直工作。永远工作。”
暖意突然波动起来,变得不稳定,时强时弱。悲伤的情绪像潮水般涌来,几乎将林默淹没。
“我累了。”低语说,声音第一次显露出脆弱的裂痕,“我们都很累。十三个意识融合成的这个‘我’,每一个部分都累得想要彻底消散。但指令刻得太深了……过滤,转换,维持……我们不能停,一旦停下,封印就会松动……”
林默突然明白了那些“温暖而悲伤的呼唤”是什么。
是求救。
是这个被困在永恒劳役中的集体意识,在无尽的岁月里发出的、微弱的求救信号。
“你引导我来这里,”林默传递意念,“你想让我做什么?”
黑暗开始变化。
绝对的黑色逐渐稀释,变成深灰,然后变成朦胧的雾气。林默能隐约看见自己脚下的“路”了——一条悬浮在虚空中的、半透明的光带,笔直地通向雾气深处。
低语的声音变得清晰,也更近了,仿佛说话者就站在他身边:
“我看过你的记忆碎片——当你走在规则化石阶梯上时,那些石阶也在读取你的历史。你和他们不一样。”
“你不完全相信‘必要的牺牲’,你质疑系统的合理性,你在寻找第三条路。”
“而我……”
雾气散开了一些。
林默看见前方,光带的尽头,有一个发光的结构。
那是一个巨大的、复杂到令人目眩的几何构造体,由无数层半透明的光膜嵌套而成,每一层都在缓慢旋转,以不同的频率脉动着。构造体的核心是一团柔和的白光,白光深处,隐约可见十三个人形的轮廓——他们彼此纠缠、融合,边界模糊,已经很难分辨谁是谁。
这就是“心”。
或者说,是它的外在显化。
“……而我,想请求你做一件非常残忍的事。”低语从构造体的方向传来,十三个人的声音微妙地重叠在一起,“终结我们。”
林默僵住了。
“不是摧毁引擎——那会释放‘它’。是终结‘我们’,这个意识体,这个过滤器的存在。”低语解释,语气平静得可怕,“找到办法,在不破坏封印功能的前提下,让我们……安息。”
“但那样的话,”林默传递意念,“谁来处理能量?谁来维持过滤?”
“这就是残忍的部分。”低语说,“需要有人替代我们。需要一个新的‘心’。”
光带震动了一下。
林默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意爬上脊背。
“你不是在请求我帮助你,”他缓慢地传递意念,“你是在邀请我成为你。”
构造体核心的白光闪烁了一下,像是痛苦的抽搐。
“是的。”低语承认,“这是一份邀请,也是一个警告。如果你要继续深入,如果你要寻找所谓的‘第三条路’,这是你必须面对的选项之一。”
“但不是我想要的选项。”林默坚定地回应。
“我知道。”低语的声音柔和下来,那丝温暖的悲伤再次弥漫,“所以我说,你不一样。你会拒绝理所当然的牺牲,无论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
“继续前进吧,林默。路还在前面。”
“但要小心——你现在离引擎核心太近了,‘它’对你的感知已经非常清晰。深渊正在注视你。而‘它’的诱惑,远比我的求救更动听。”
雾气重新合拢。
光带开始向前延伸,越过巨大的几何构造体,通向更深、更黑暗的地方。
低语渐渐远去,最后留下一句模糊的叮咛:
“不要相信任何承诺……”
“……尤其是来自虚无的承诺……”
然后,声音彻底消失了。
只剩下心跳声。
咚。
咚。
咚。
以及前方,那片越来越浓郁的、仿佛能吸收灵魂的黑暗。
林默深吸一口气——这个动作在这里没有实际意义,但能帮他凝聚意志——然后,踏上了继续延伸的光带。
在他身后,几何构造体缓缓旋转,核心的白光微弱地闪烁着,像风中残烛。
而在更远、更远的后方,黑暗的边缘,几道粗暴的能量波动正在逼近。
雷烈小队,就要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