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湖之夜，水汽氤氲。
被命名为“万安号”的巨型楼船，静静地停泊着。
船上灯火通明，将四周的湖水都映照得波光粼粼，彩带在夜风中轻轻飘扬，从船舱深处隐约传来丝竹管弦之声，营造出一派歌舞升平的喜庆景象。
然而，在无人注意的顶层甲板上，气氛却与这片祥和截然不同。
楚崇瑾、沐放、言子澈和萧北辰四人，正围着一张摊开在木桌上的巨大堪舆图，神色各异。
图上用朱砂和墨笔详细标注了万安号的结构、镜湖的水文以及周边的地势。
“布置都完成了？”楚崇瑾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穿透力，压过了远处的乐声。
“回殿下，一切就绪。”萧北辰伸出手指，在图纸上逐一划过，声音沉稳有力。
“按照您的吩咐，船体外壳，特别是吃水线以下的部分，全部包覆了加固的铁皮，足以抵御寻常的撞击和凿穿。”
“船舱内部，设置了三重硬木护板，即使外层被突破，也能为我们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他指向图上标记出的十几个红点。
“所有带来的神臂弩，都已安装调试完毕，分置于十二个隐蔽窗口，确保火力能覆盖三百六十度无死角。”
“船底更是重中之重，我亲自挑选了三十名水性最好的玄甲军锐士，编为三班，轮流在水下巡视，任何试图从水下靠近的活物，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好。”楚崇瑾微微颔首，目光中透出满意之色。
他抬起眼，望向远处被夜色吞噬的湖岸线。
“司空冥费尽心机送来的这份大礼，我们可得好好收下，不能辜负了他的一片‘心意’。”
言子澈扶了扶鼻梁上的小巧眼镜，镜片反射着灯火的光芒，他的语气里带着挥之不去的担忧。
“殿下，我还是觉得此举过于冒险。万一司空冥不上钩，或者他猜到了我们的意图，另有图谋……”
“他会的。”楚崇瑾打断了他的话，语气笃定。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无尽的黑暗，落在幽暗不明的湖面上。
“现在的司空冥，就是一头输红了眼的赌徒。堤坝之事功亏一篑，他急需一个机会来扳回局面，重创我们在江南的根基。”
“我们把整个江南士林，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摆上了这张赌桌，这赌注大到他无法拒绝。他没有理由不跟。”
沐放一直沉默地站在一旁，他没有参与讨论，只是目光时不时地、不受控制地瞟向楼船最顶层那个亮着微弱灯光的房间。
那里，是沐渔的卧房。
为了她的安全，特意安排在了整艘船最高、也最核心的位置。
房间里只点了一盏昏黄的安神灯，灯光透过窗纸，显得柔和而静谧。
沐渔抱着她那只精巧的机关百灵鸟，侧身躺在柔软的床榻上，睡得并不安稳。
她的小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似乎在梦中也遇到了什么烦心事，樱桃般的小嘴里不时发出一两声模糊不清的呓语。
“痒……好痒……”
“有虫子在咬……”
“大船……大船要漏水了……”
她不安地翻了个身，胖乎乎的小手在空中胡乱抓了两下，仿佛想赶走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睡在她脚边柔软地毯上的虎王，那双如同顶级琥珀雕琢而成的眼睛，在黑暗中猛地睁开。
它竖起耳朵，仔细地抖了抖，捕捉着空气中每一丝细微的声响。
喉咙深处，发出一阵极低、极具威胁性的呼噜声，如同压抑的雷鸣。
它悄无声息地站起身，庞大的身躯移动起来却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它巨大的虎头贴着门缝，鼻子用力地、反复地嗅着。
空气中，混杂着几缕不属于这艘船、也不属于任何宾客的味道。
那是湖底水草的腥味，是陈年淤泥的腐味，还有一丝……极其微弱气息。
虎王没有发出警示的吼叫，它知道这样会惊动船上的人，打草惊蛇。
它只是安静地转过身，用它那颗硕大的脑袋，轻轻地、带着一丝急切地拱了拱沐渔的床沿。
“呜……”
睡梦中的沐渔被这股力道拱得不舒服，小声嘟囔了一句：“大猫猫，别闹……睡觉呢。”
虎王又拱了一下，这一次，力道明显加重了几分。
沐渔终于被彻底弄醒，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怎么啦？”她带着刚睡醒的鼻音问，小脸上满是困惑。
虎王不再拱她，而是用鼻子执着地指了指船底的方向，喉咙里的呼噜声变得更加明显和急促。
沐渔虽然看不见，但她与虎王之间有着奇妙的心灵感应，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虎王传递过来的焦躁和警惕。
她学着虎王的样子，挺起小巧的鼻子，用力抽了抽。
“咦？”
一瞬间，她的小脸立刻严肃起来，睡意荡然无存。
“有好多黑色的臭虫子！”
“它们在啃我们船的肚子！就在下面！”
她的小手指向地板，语气里满是厌恶和肯定。
“它们还带着牙齿，尖尖的，硬邦邦的，想把我们的船咬穿！”
几乎是在沐渔话音落下的同一时刻，万安号幽暗的船底。
四个穿着黑色紧身水靠的黑影，正紧紧贴着船底巨大的龙骨，悄无声息地向前移动。
他们的动作在水中几乎不带起任何波澜，显然是经过千锤百炼的顶尖好手。
他们正是司空冥麾下最精锐的“水鬼”，专职负责水下潜行、刺杀与破坏任务。
为首那人观察了一下四周，确认没有异常后，对着身后三人打了一个简洁的手势。
四人立刻心领神会地分散开来，各自寻找预定的目标。
他们的目标，并非船体本身，而是连接着船舵与操纵杆的关键榫卯结构。
只要破坏了这里，这艘巨大的“万安号”就会变成一个无法转向、无法操控的活靶子，只能在湖面上随波逐流，任由他们在暗中布置的后手宰割。
为首那人从腰间的防水囊中，摸出一柄由百炼精钢特制的短凿，凿身黝黑，不反一丝光亮。
他眼神冰冷，没有一丝人类的情感波动。
他将凿子的尖端，精准地对准了其中一个最粗壮、最关键的榫卯连接处。
就在他举起凿子，调动全身力量，准备发出致命一击的瞬间。
一道巨大的黑影，毫无征兆地从他身侧更深的阴影中猛然扑出！
“噗！”
那是一声利器入肉的闷响。
是虎王。
它竟然不知何时，已经从顶层的卧房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水中，并且准确地找到了刺客的位置。
这只平日里在沐渔面前看起来懒洋洋、像只大猫的猛兽，在水下竟如同一条真正的水中霸主，动作迅猛而致命。
它张开的虎口，没有去咬对方的要害，而是精准无比地咬住了那名水鬼握着凿子的手腕。
“咔嚓！”
清脆的骨头碎裂声，在水中闷闷地响起，显得格外恐怖。
那名水鬼连一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手腕传来的剧痛让他身体瞬间僵直，紧接着一口湖水便呛入了肺里。
另外三名水鬼见状大惊失色，他们完全没料到水下竟有如此凶猛的伏兵。
他们立刻反应过来，毫不犹豫地拔出腰间专门用于水下格斗的短刃，从三个方向同时朝虎王刺来。
然而，他们的动作虽快，却有人比他们更快。
就在他们动手的刹那，数十道更加矫健的黑影从船底各处的阴影中如箭般涌出，正是早已埋伏在此的玄甲军水鬼。
一张由坚韧精钢丝编织而成的大网，当头罩下，将其中两名刺客牢牢困住。
冰冷的刀锋，在幽暗的水下划出一道道死亡的弧线，精准地格挡、反击。
整个过程，从虎王发动攻击到战斗结束，甚至不到十个呼吸的时间。
四名被司空冥寄予厚望的顶尖水下刺客，一个被废了手腕，其余三人皆被制服，尽数生擒。
“哗啦”一声，水花四溅。
萧北辰拎着一个被牛筋绳捆得像粽子一样的水鬼，从水里冒出头，他单手在船舷上一撑，便干净利落地翻身上了甲板。
“殿下，公爷，抓到四只偷偷摸摸的蚊子。”他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在灯火下显得格外醒目。
沐放和楚崇瑾立刻快步走了过来。
被重重扔在甲板上的水鬼们，尽管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却个个死死地闭着嘴，眼神中没有丝毫畏惧，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
“是死士。”沐放只看了一眼，便凭借多年的战场经验下了定论。
“撬不开他们的嘴。”楚崇瑾点了点头，对此并不意外。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沐渔穿着一身小小的白色寝衣，被闻讯赶来的言子澈抱着，也来到了甲板上。
“爹爹，九哥哥，就是他们！就是他们！”她的小手指着地上躺着的四个俘虏，小脸气鼓鼓的。
“他们身上的味道好臭，像放了很久、烂掉的铁块！”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小小的鼻翼又可爱地动了动，似乎在更仔细地分辨着什么。
然后，她的小脸上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咦？”
“这个最臭的臭虫子身上……怎么还有一股甜甜的味道？”
“像是……放了好几天，有点发酸，又有点发腻的桂花糖。”
她歪着小脑袋，努力地在自己的嗅觉记忆库里搜索着。
“这个味道，我好像在哪里闻到过……”
“和那个坏蛋二皇子哥哥身上的味道有一点点像，但是又不一样。”
“二皇子哥哥是烂泥塘的臭，臭得直接。这个……是甜到发腻，腻到让人恶心的臭。”
楚崇瑾和沐放瞬间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抹难以掩饰的凝重。
司空冥在江南的势力盘根错节，这他们早有预料。可这股奇特的气味，指向的绝不是普通的武夫或死士。
难道除了明面上的力量，他还安插了别的、更深层次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