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凤阁的夜晚,从未如此漫长而清晰。
炭火在兽首铜炉中安静燃烧,偶尔爆开细微的噼啪声,反而衬得四周愈发死寂。林昭月拥被而坐,背靠冰冷的床柱,毫无睡意。窗户紧闭,厚重的帘幕阻隔了外界风雪,却阻隔不了那无孔不入的压迫感。
晚膳时那过于精致的菜肴,侍女眼中那份小心翼翼的敬畏,都像一根根细针,刺在她紧绷的神经上。萧烬没有再来,没有预想中的质问、暴怒或更疯狂的禁锢,但这种沉默的、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缺席,比任何直接的冲击都更令人心悸。
他信了。或者说,他选择了相信那个最荒谬的可能。
这个认知,没有带来丝毫轻松,反而让她坠入更深的寒意。一只明知陷阱却依旧踏入的野兽,远比横冲直撞的猛兽更可怕。他现在会怎么做?将她当作失而复得的珍宝禁锢起来?还是因为她曾经的“死亡”和如今的“归来”而陷入更偏执的掌控?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从她嘶喊出那句话开始,她与萧烬之间那层虚伪的、猎人与猎物的关系已被彻底撕碎,露出底下更加复杂、更加狰狞的真实。她现在,是他疯狂执念的活体证据,是他悔恨与欲望交织的唯一对象。这座栖凤阁,不再是训练替身的牢笼,而是囚禁他唯一执念的金丝雀笼。
而她,这只被迫换上了仇人羽衣的雀鸟,该如何自处?
恨吗?自然是恨的。恨他识人不明,恨他间接促成她的悲剧。可在那恨意之下,看到他方才那近乎崩溃的、带着卑微求证的眼神时,心底那丝可耻的酸楚又是怎么回事?是因为看到了他眼中真实的痛楚,而非虚伪的表演?还是因为……在绝对的力量差距下,一丝微弱的本能,在寻求生存的缝隙?
不能心软!林昭月猛地掐住自己的手臂,用疼痛驱逐那瞬间的动摇。他是摄政王萧烬,是双手沾满鲜血的权臣,他的悔恨和痛苦,改变不了他本质的危险。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她必须冷静。身份既已暴露,伪装便失去了意义。接下来,是更直接的博弈。她需要筹码,需要理清这混乱的局面,找到一线生机。小桃……萧烬会如何对待小桃?那是她目前唯一的故人,也是可能的关键。
就在她心乱如麻之际,外间传来极轻微的响动,是守夜侍女换岗的窸窣声。随即,一切又归于沉寂。
然而,在这片沉寂之下,林昭月却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密不透风的监视感,比严嬷嬷在时更甚。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的角落里,静静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这不是错觉。萧烬必然加派了人手,将这栖凤阁围成了真正的铁桶。
她成了笼中鸟,而握有钥匙的人,正以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方式,在远处凝视着这个牢笼。
与此同时,摄政王府的书房内,烛火通明。
萧烬坐在宽大的书案后,脸上已看不出方才的失态,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磐石般的冷硬。他面前摊开着一幅京城布防图,目光却并未聚焦其上。
影七垂首立于下首,低声禀报着:“小桃已安置在偏院,派人看守。她情绪激动,口口声声要见……林二小姐,要为林大小姐报仇。”
萧烬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嗒嗒声。“看好她,别让她出事,也别让她接触任何人。”他顿了顿,补充道,“尤其是栖凤阁那边。”
“是。”影七应道,迟疑片刻,又道,“王爷,林府那边……后续该如何处置?朝中已有御史风闻此事,上本参奏王爷……滥杀。”
萧烬眼中闪过一丝戾气:“林崇山(林尚书)勾结太子,谋害嫡女,证据确凿。本王清剿叛逆,何错之有?那些聒噪的御史,让他们闭嘴。”
“属下明白。”影七领命,却又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主子。眼前的王爷,看似冷静,但那眼底深处翻涌的暗流,却比往日更加汹涌骇人。他跟随萧烬多年,从未见过他如此模样——像一头守护着唯一珍宝的受伤困兽,警惕着整个世界。
“加派暗卫,守住栖凤阁。”萧烬再次强调,声音低沉而坚决,“方圆百步,不许任何闲杂人等靠近。一应饮食用度,由你亲自经手。若有差池……”他没有说下去,但眼中的寒光已说明一切。
“属下以性命担保!”影七单膝跪地,郑重承诺。
萧烬挥了挥手,影七悄无声息地退下。
书房内重归寂静。萧烬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揉了揉刺痛的眉心。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张苍白带泪的脸——不是林婉柔那张娇柔的脸,而是透过那双眼睛,看到的属于林昭月的灵魂。
狂喜过后,是巨大的空虚和更深的焦虑。他找到了她,却似乎离她更远了。他们之间,隔着血海,隔着欺骗,隔着无法磨灭的伤害。她恨他,是应该的。他现在该怎么做?将她紧紧锁在身边?可那只会让她更恨他。放她走?不!绝无可能!一想到她会再次消失在他的世界里,那股毁灭一切的恐慌就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布满红丝。无论如何,她必须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恨也好,怨也罢,她只能是他的。至于如何化解这恨……他需要时间,需要方法。
他拿起笔,蘸了墨,却久久无法落下。最终,他在一张空白的宣纸上,用力写下了三个字:
林昭月。
墨迹淋漓,力透纸背,仿佛要将这个名字,牢牢刻进自己的骨血里。
这一夜,栖凤阁内的囚徒与书房内的囚徒,隔着一座庭院的距离,各自被无形的枷锁禁锢着,在绝望与偏执的泥沼中,彻夜挣扎。
天,快亮了。但黎明带来的,未必是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