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策摆手笑道:
“道谢多次反倒显得我斤斤计较了。方才二姑姑神游何处?”
迎春耳根绯红,细若蚊吟:
“不过...走神罢了......”
凌策心下了然。如今的迎春虽比初识时开朗许多,仍时常陷入自己的思绪。这般情状必是藏着不便明言的心事,他体贴地转开话题,与众女说笑起来。
正谈笑间,本该去备膳的袭人与晴雯匆匆折返。性急的晴雯刚至院门便高声道:
“爷,出事了!方才碰见奶奶领着......”
(此处接前院之中,
往日景象重现,只是此番跪着的人身份更为显赫,多是管家之流。两侧肃立数十位手持水火棍的老仆嬷嬷,这些长者虽年迈,力道却胜过壮年,尤其使得一手出神入化的水火棍法!
王夫人匆匆赶到时,只见邢夫人正跪在地上,身旁还跪着周瑞家的。这周瑞家的原是王夫人的陪嫁丫鬟,因贾政不喜,后来配给了周瑞,如今在府里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
贾母端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一言不发。王夫人悄悄向鸳鸯递了个询问的眼神,鸳鸯轻轻摇头,王夫人顿时心头一紧。
她轻巧地跪在邢夫人身侧,低声问道:老太太为何动怒?可是有人惹老太太生气了?
贾母依旧纹丝不动,仿佛睡着一般。这般情形让王夫人越发心惊,她只在当年贾母处置那些姨娘时见过这般阵仗。
大太太,究竟出了什么事?怎么后院跪了这许多人?王夫人压低声音问道。
邢夫人也是一头雾水,原本在屋里歇得好好的,突然就被叫来罚跪。不过她来得早些,隐约感觉今日之事难以善了。
你且往后看看,都跪着哪些人。
王夫人一怔,偷瞄贾母仍闭着眼,这才敢回头细看。这一看不要紧,她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方才只顾着看周瑞家的,竟没注意到赖大、赖升也在场。
还有吴新登、周瑞、戴良、冷子兴等人,东西两府的大小管事几乎全跪在这里。不少人被布条勒着嘴,其余人也都战战兢兢,不敢作声。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话音未落,贾赦、贾政、贾珍、贾蓉、贾琏从后堂鱼贯而入,向贾母请安。贾母这才缓缓睁眼,淡淡道:都去跪着。
五人显然知晓内情,贾赦和贾珍更是满脸怒容,闻言二话不说便各自跪在了指定位置。
贾母再次闭目不语,厅内静得可怕,无人敢出声。直到凤姐和探春押着一群人进来,命婆子们跪下后,才到贾母跟前禀报:老太太,人都齐了。
贾母微微颔首,睁眼环视众人,眼中满是失望。凤姐和探春正要下跪,却听贾母道:你们不必跪,此事与你们无关,站在一旁学着些。
凤姐和探春应声退至一旁,心中暗自叫苦。今日闹出这般阵仗,只怕跪着的几位主子又要疑心是她们从中作梗了。
贾母神色平静地说道:贾家起家时不过是个小家族,全凭族人齐心协力,在乱世中庇护乡邻。后来追随太祖太宗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
百年前,贾家一门两国公,虽未封王,却也是大乾显赫之家。先荣国公与代化公文武相济,为家族挣下数十年富贵。
如今先人相继离世,偌大个贾家竟无一人能继承祖志。家中现状如何,你们这些当家做主的心里都该有数。
贾政闻言连连叩首,痛哭道:都是儿孙无能,辱没了祖宗威名!
贾赦与贾珍等人仍是一脸怒容,显然已得知府中变故。贾母抬手示意众人安静,缓缓开口:
老身年迈,本不愿过问府中琐事,只盼着颐养天年。原以为咱们贾府虽无经天纬地之才,到底是个和睦之家。别的不提,单是你们兄弟叔侄相处融洽,就胜过多少钟鸣鼎食之家。
谁知竟养出这等背主忘恩的家贼!平日里拿些用些原不打紧,自宁荣二公开府以来,咱们贾府待下向来宽厚。主子有的,总要分给下人半分。
如今倒好,这半分恩赏人家非但不领情,背地里还要骂声吝啬!老身活了大半辈子,竟不知家业被蛀空至此!你们叔侄几个,当真半点都不知情?
这话问得贾赦、贾珍面如土色,贾琏、贾蓉亦是神色惶然。内宅事务虽不归他们经管,但外院管家如此胆大妄为,实在令他们颜面尽失。
若传出去说这些奴才在他们眼皮底下 如许财物,日后他们还有何脸面见人?更可恼的是他们确实毫不知情,此刻既惊且怒。
贾母见他们这般模样,心中愈发失望。想贾家以军功起家,百年基业是多少子弟用性命换来的,怎会沦落至此?
此事倒也怪不得你们。家贼难防,哪有终日防贼的道理?连老身这回也看走了眼,赖家不就是现成的例子?凤丫头,你把事情原委说与大太太、二太太听听。
凤姐儿面上不显,心里却明白今日算是彻底得罪了两位太太,再难转圜。
此事要从丈量田亩说起。那日偶然听闻策哥儿带来的随从擅长勘测田亩,妾身原是不信,便与他打了个赌。谁知丈量后发现与账册所载不符......
后又请专人反复丈量,才知田亩数目出入甚大。妾身觉得蹊跷,便多量了几处,发现每块田地都有问题。不是面积短缺,便是以下等田充作上等田......
凌策院中,
凌策搁下茶盏,向众女解释道:
他们不仅以下等田冒充上等田,更有甚者,有些田地根本不在贾府名下。虽年年照收租子,地契却挂在旁人名下,且年年找借口减租。
辽东的田产暂且不论,那二十余万亩皆是太祖、太宗钦赐,登记在宗人府鱼鳞册上,自然无虞。但神京城外的田产,差缺就太大了。
经查实,目前短缺之数已达两千余亩!这还不包括那些以下等充上等的田亩——当年购置时可都是按上等良田的价银支付的!
众女闻言俱惊,黛玉难以置信道:
竟差这许多?以下充上也就罢了,京郊十几个县统共不到三万亩田地,这岂不是少了近一成?该折损多少银钱!
宝钗轻摇螓首,蹙眉道:
湘云愤然道:
这些刁奴简直丧尽天良!老太太待他们宽厚仁慈,他们倒把这份仁慈当作软弱可欺,竟敢做出这等勾当!
迎春也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们...他们竟敢...
惜春掰着手指头计算两千亩田地有多大,可怎么也算不明白,只觉得要好多好多大宅院才能装得下。
这时秦可卿款款走进院子,向众人行礼后柔声道:二太太说我不便往前头去,让我先到这儿等着。
凌策笑着请她入座:早听说嫂嫂与二太太交情深厚,果然不假。前头正乱着,牵扯的事也多,嫂嫂在这儿躲清静正好。
黛玉蹙眉道:可老爷太太们都去了,东府的人也都在,蓉哥儿媳妇若不去...
凌策摆摆手:无妨,老太太本就不想让她掺和,二太太这才特意安排的。
可卿感激地看了凌策一眼。她已隐约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此刻去前头确实不妥。况且她才过门不久,这些事本与她无关。
湘云好奇地追问:听你方才话里有话,莫非前头不止田地的事?你还知道什么?
凌策点头叹道:这些人胆大包天,不仅在田地上做手脚,连铺面也不放过。就说古董行的冷子兴,周瑞的女婿,算是二太太的心腹吧?可查账发现,他每年都要私吞一千多两银子,更别说以次充好昧下的那些古董了。
贾家在京城有六十多家铺子,你们算算这些年被他们贪了多少?最可恶的是,他们还闹出了人命!
众女闻言色变,可卿掩口惊呼:竟出了人命?
凌策沉声道:何止一条?前前后后四十多条人命!这些好管家借着贾家的名头强取豪夺,逼死人命后又用贾家的权势压下去。好处他们得了,恶名却全落在贾家头上。只怕现在锦衣府和顺天府的案卷里,堆满了贾家的案子!
姑娘们听得毛骨悚然,谁曾想平日低眉顺眼的奴才们,背地里竟如此狠毒!
黛玉突然想到什么,忧心忡忡地问:策哥儿,这次丈量田产、清查账目,莫不都是你的人在操办?
凌策正色道:正是。
“老太太既然开了口,我也只能照办,否则我也不愿插手此事。”
黛玉露出将信将疑的神色,迟疑片刻后说道:
“可这般行事,岂非得罪了府上的老爷太太?”
湘云在一旁不解道:
“怎会如此?这是在为府上清除蛀虫,分明是好事!怎会惹恼老爷太太?若非策哥儿带人前来,只怕府上还要继续被这些蠹虫侵蚀!”
宝钗轻叹一声,拉着湘云到一旁低声细语。湘云的神情从困惑转为愤怒,继而变为震惊,显然已明白其中利害关系。
可卿却摇头认真道:
“此事换个角度看,未必如林姑姑所言那般严重。今日之事难以遮掩,其他府邸得知贾家出了这等大事,必定也会提防自家管事。若他们想要自查,难度可想而知。尤其当那些管家得知风声后,定会更加谨慎,甚至销毁证据。届时各府若要彻查,恐怕都得请叔叔的人出手相助。”
“到那时,即便是老爷太太,也不得不转变态度。况且此事有老太太在后支持,即便有人不满,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凌策略带讶异地望向可卿,这目光让可卿脸颊微红。黛玉见状,心中莫名不悦,轻咳一声道:
“闹出这般动静,最后该如何收场?”
凌策回过神来,笑道:
“简单,我已与二婶子和三姑姑商议妥当,稍后就看她们如何应对了。”
前院,
凤姐儿与探春将众管家的所作所为一一禀明后,邢夫人与王夫人大惊失色。二人虽知王善宝与周瑞两家必有猫腻,却未料到竟如此猖獗!
邢夫人自不必说,王夫人这些年不理家务,外务皆交由周瑞家的打理。与贾母一般,原以为下人贪些小利无伤大雅,但贪婪至此,便是自寻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