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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天光未透,岭南特有的湿气凝成薄雾,在街巷间缓缓流淌。

平衡事务所二楼的静室里,武胜赤裸上身盘坐在蒲团上。晨光透过雕花木窗,在他古铜色的背脊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线条。那上面布满了新旧伤痕——南洋海战中留下的腐蚀性疤痕尚未褪尽,昆仑雪山上抵御极寒时皮肤开裂的痕迹还泛着红,更早之前与“水底衙”各路爪牙搏杀留下的刀口、爪痕、灼伤,层层叠叠,像一幅残酷的拓印。

但此刻,最触目惊心的是他胸口正中。那里皮肤呈现一种不自然的青黑色,隐约可见皮下有细密的、蛛网般的暗金色纹路在缓慢蠕动。那是强行燃烧生命本源对抗“万面水怨”时,怨念侵蚀留下的根须,如同附骨之蛆,不断蚕食着他的生机。

陆文渊站在他身后,手掌虚按在那片青黑之上。他的掌心没有直接接触皮肤,却有一层极淡的、温润如月华的金色光晕氤氲而出,缓缓渗入。

与以往那种凌厉、霸道的力量灌注不同,这一次的“治疗”异常柔和。那金光仿佛有生命般,仔细分辨着怨念根须与武胜自身血气交缠的脉络,然后如同最灵巧的外科手术刀,精准地剥离、消融那些暗金色纹路,同时小心翼翼地滋养、连接武胜受损的经脉和枯萎的元气。

陆文渊闭着眼,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这不是力量的消耗,而是心神的极致专注。他必须控制住方九霄那磅礴力量中天然带有的“镇煞”属性,将其转化为最纯粹的“生发”与“修复”之意。正如他昨夜所说——不是消灭,是疏导;不是压制,是治愈。

武胜咬紧牙关,全身肌肉绷紧如铁,汗水顺着脊椎沟壑滚滚而下。剥离怨念的过程不亚于刮骨疗毒,每一次金光与暗纹的触碰,都带来深入骨髓的剧痛和灵魂层面的颤栗。但他一声不吭,只是呼吸越发沉重悠长,周身稀薄却依旧炽热的阳气自主运转,配合着陆文渊的力量,一点点将那些阴毒的东西逼出体外。

时间缓缓流逝。静室里只有两人粗重的呼吸声,以及那金光与暗纹消融时发出的细微“滋滋”声,仿佛冰雪遇阳。

足足一个时辰后,陆文渊手掌一收,金光敛去。他脸色微微发白,后退一步,扶住桌沿才稳住身形。

武胜则猛地向前一倾,“哇”地吐出一大口浓黑如墨、腥臭扑鼻的淤血。淤血落在地板上,竟嗤嗤作响,腐蚀出几个小坑,但其中那些游动的暗金色丝线却迅速黯淡、消散。

“咳……咳咳!”武胜剧烈咳嗽着,但每咳一声,脸色反而红润一分,胸口那片青黑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淡去,虽然依旧留有痕迹,但那股阴冷顽固的侵蚀感已消失大半。

他喘匀了气,回头看向陆文渊,咧了咧嘴,声音沙哑却透着轻松:“谢了,陆兄。这回……舒坦多了。”

陆文渊点点头,取过旁边准备好的温水和毛巾递过去。“怨念根须已除,本源损伤还需时间温养。这三日,按时服药,静心调息,不可再妄动血气。”

“明白。”武胜接过,仰头灌下水,抹了把嘴,“三天后,够我恢复到七八成。揍人够用了。”

他没有说“拼命”,只说“揍人”。陆文渊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属于朋友的了然。

一楼工作间,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这里像个被轰炸过的电子战场和传统法坛的结合体。三张长条桌拼在一起,上面堆满了令人眼花缭乱的东西:左边是打开机箱、线路外露的服务器、十几块闪烁的屏幕、各种型号的无人机零件、缠成一团的信号增强器;右边则是黄表纸、朱砂、狼毫笔、古朴的罗盘、龟甲、铜钱、线装古籍,以及几个冒着淡淡草药气息的陶罐。

阿King就蹲在这堆“垃圾”中间,头发乱得像鸡窝,眼睛盯着中间一块屏幕上瀑布般滚动的代码,手指在键盘上敲出残影。他左边耳朵上别着一支朱砂笔,右边肩膀搭着一条数据线,脚边还放着一碗早就凉透的及第粥。

叶知秋则站在桌子的另一侧,神情专注地在一张特制的、足有半人长的黄表纸上描绘着复杂的符阵。她的笔尖蘸的不是普通朱砂,而是混合了她自身精血和几种稀有矿粉的“灵墨”。每一笔画下,纸面上都有微光流转,隐隐与旁边阿King屏幕上某个能量波形图产生呼应。

“频率调好了吗?”叶知秋头也不抬地问,笔尖稳稳勾出一个云雷纹。

“马上……再给我三十秒……干扰源模拟完成,嵌入古乐谱转换算法……”阿King嘴里念念有词,猛地敲下回车,“搞定!这是第三套备选方案,‘醒狮锣鼓’混合‘雨打芭蕉’自然采样频率,覆盖范围半径五百米,对电子设备和低频灵体干扰效果最佳,但能耗巨大,最多持续五分钟。”

“记下。继续测试‘粤剧南音’变奏版,那个可能对高阶怨念有安抚作用。”叶知秋说着,笔尖一转,开始勾勒下一个符节。

两人配合异常默契。阿King负责将叶知秋需要的“声音意象”和“能量频率”转化为数字信号和可编程的干扰模式;叶知秋则将这些数字概念与她所知的符箓原理结合,设计出既能用现代设备播放、又能引动天地灵气的特殊“阵曲”。

这是陆文渊提出的“安魂”计划的核心一环——用声音为媒介,在决战时刻,尽可能干扰社长大阵的稳定,为登塔创造机会。

“沈琬那边回信了。”阿King忽然瞥了眼旁边另一台屏幕弹出的加密对话框,“她说‘空域静默窗口’可以安排,但时间极短,只有一百二十秒。而且需要精确到秒,因为军方和民航的雷达调度非常敏感,她能动用的权限也只能做到这样。”

“一百二十秒……从天而降,够了。”叶知秋笔下不停,“告诉她,窗口时间定在子时前二十八分钟到二十六分之间,坐标我会稍后发给她。另外,请她尽可能在这三天内,以‘反恐演练’或‘设备检修’名义, subtly 增加广州塔周边区域的巡逻密度,不求阻止‘水底衙’,但要让他们的布防不得不分散注意力。”

“明白。”阿King快速回复,同时调出广州塔的三维结构图,“我正在分析塔体外部结构,寻找最佳降落点和突入路径。塔顶观光层和摩天轮舱位置是重点,但也是最可能被重点防御的。也许我们可以考虑……天线桅杆区域?那里一般人上不去,防御可能相对薄弱。”

“把方案做细致,包括风速、温度、可能的电磁干扰数据,晚饭前给我。”叶知秋终于画完最后一笔,整张符纸骤然亮起一瞬柔和的白光,随即隐没。她轻轻舒了口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看向窗外逐渐升高的日头。

第二天了。

时间,在沉默而高效的准备中,悄然流走。

陈景瑞把自己关在了地下室里。

那里原本是堆放杂物的储藏间,此刻被他清理出来,中央用香灰画了一个直径约两米的复杂卦象图。他坐在卦象中央,面前摊着爷爷留下的那本已经残破不堪的笔记,还有那把“量天尺”。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专注得可怕。指尖掐算的速度快得带出虚影,口中低声吟诵着古老的占卜口诀,不时用尺子在香灰上划出新的痕迹。

他在做最后的推演。

社长的具体位置、塔顶阵眼的可能形态、七星连珠那一刻的能量潮汐峰值时间、甚至是他们登塔后可能遭遇的每一种阻击方式……他在用自己所剩无几的寿元和毕生所学,竭力从纷乱的天机中,抓住那稍纵即逝的、可能决定生死的一线清晰。

地下室没有窗,只有一盏昏黄的灯泡。香灰扬起,在光线下缓缓飘落,沾在他的头发、肩膀和那本笔记上。他浑然不觉,只是不停地算,不停地划,偶尔停下来,死死盯着某个卦象组合,眉头拧成疙瘩,然后深吸一口气,继续。

笔记的某一页,被他用血写上了一行小字:

“七星连珠,子时三刻正,天权星位偏移三度七分,地脉龙气逆冲,其时,阵眼最盛亦最脆。唯一之机。”

那行字下面,画了一个小小的、指向广州塔尖的箭头。

傍晚时分,陆文渊独自一人来到了天台。

这里原本是晾晒衣物的地方,此刻空旷无人。夕阳的余晖将西边天空染成一片壮烈的金红,而东边,深蓝色的夜幕已悄然铺开,第一颗星子隐隐浮现。

他走到天台边缘,眺望着远处那座在暮色中开始点亮霓虹的广州塔。塔身流光溢彩,变换着各种图案,在渐渐暗下去的城市背景中,宛如一根璀璨的、刺向苍穹的巨针。

就是那里。三天后,一切恩怨情仇,都将在此了结。

他缓缓闭上眼睛,并非调息,也非感应力量。而是回忆。

回忆爷爷粗糙手掌的温度,回忆第一次在问事馆翻开那本残破《诡录》时的心跳,回忆镜中邪灵扑面而来的寒意,回忆祠堂里陈景瑞落下的那枚铜钱,回忆武胜挡在身前的宽阔背影,回忆叶知秋撕毁家族信物时的决绝,回忆阿King在数据海洋中拼命挣扎的模样,回忆南洋海底那无尽的黑暗与哀嚎,回忆昆仑雪山上那洞彻本心的冰冷与清明……

无数画面、声音、气息、情感,如潮水般涌来,冲刷着他的意识。

曾经的恐惧、迷茫、孤独、愤怒……以及逐渐萌生的责任、信任、坚定、悲悯。

方九霄那浩瀚的记忆与他自身的经历,如同两条奔腾的江河,在这三日的宁静备战期,在他明确“成为更好的他”这个信念之后,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不分彼此的融合。

不再是承载,而是融合。

不再是模仿,而是创造。

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仿佛在吟诵,又仿佛在自语。用的是一种极其古老、晦涩的岭南方言腔调,音节转折间,隐隐有金玉交鸣之声。

那是方九霄记忆深处,用于安抚狂暴灵体、梳理紊乱地气的“安魂戏文”片段。原本需要配合特定法器、步罡踏斗才能施展,但此刻,陆文渊只是凭心念诵唱。

没有光芒万丈,没有气势滔天。只有他低沉而清晰的吟诵声,融入晚风,散入逐渐弥漫的夜色之中。

天台上几盆半枯的茉莉,那卷曲的叶子似乎微微舒展了一丝。

角落里积蓄的一小滩雨水,表面漾开了极细微的、同心圆般的涟漪。

远处珠江上隐约传来的汽笛声,仿佛也柔和了少许。

陆文渊沉浸在这种奇妙的“共鸣”之中。他感觉到,自己体内那曾经冰冷磅礴、需要竭力控制才能不伤及自身的力量,此刻正随着吟诵,变得温顺而灵动。它不再是与自己割裂的“外来物”,而是如同呼吸、心跳一样,成为了“陆文渊”这个存在自然而然的延伸。

他吟诵的内容,也不再完全照搬方九霄的记忆。许多音节、词句,在他口中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融入了他对现代世界的理解,对伙伴们的情谊,对“平衡”理念的坚持。

古老的“安魂戏文”,正在被赋予新的灵魂。

不知过了多久,吟诵声渐渐停息。

陆文渊睁开眼,眸底深处,那流转的金黑光芒温润内敛,宛如夜空中沉淀的星辉。他脸上没有什么激动或顿悟的神情,只有一片深邃的平静。

他看向广州塔的方向,目光仿佛穿透了霓虹与夜幕,看到了塔顶那可能存在的、森严的防御,看到了社长那偏执而强大的身影,也看到了三日后,那必将到来的、决定命运的碰撞。

“社长,”他对着虚空,轻声说道,声音里听不出仇恨,只有一种平静的决意,“你的‘秩序’,是死的。我的‘平衡’,是活的。”

“三天后,我们塔顶见。”

夜风拂过天台,带着夏末微凉的气息。远处,广州塔的灯光依旧璀璨,而城市华灯初上,万家灯火在珠江两岸次第亮起,勾勒出一片人间烟火的温暖轮廓。

这片土地,这些人,这些灯火。

值得一战。

陆文渊转身,走下天台。

最后的四十八小时,倒计时,已经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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