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的时间,在身体的剧痛与精神的极度疲惫中,被拉得无比漫长。
陆文渊靠着石柱,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腹间火烧火燎的疼痛。力量近乎枯竭,灵觉也透支得厉害,只剩下最基础的感官,还在这片死寂的废墟中运作。
武胜的情况稍好一些,武者强悍的生命力让他已经开始缓慢地恢复行动能力。他撕下更完整的布条,笨拙却有效地包扎了几处关键伤口,至少止住了血。此刻他盘坐着,闭目凝神,运转着微薄的内息,脸色依旧惨白,但气息逐渐平稳。
两人都没有说话。目光偶尔交汇,又各自移开,望向不同的方向。
陆文渊看着那个混沌漩涡。它像一个沉默的宇宙之卵,静静悬浮在破碎空间的中央,缓缓自转,幽暗的光晕吞吐不定。他能感觉到,自己投入其中的那滴“信念露水”,已经彻底融入了漩涡内部庞杂的信息洪流中,无法再被单独辨识。但它确实存在,成为那片混沌底色中,一个或许微不足道、却又独一无二的“变量”。
季元辰留下的,是冰冷的秩序与狂暴的怨念。
而这漩涡自身,似乎正本能地尝试着某种混沌的调和。
现在,又多了他们这一路走来的“人间温度”与“平衡之念”。
最终会孕育出什么?
陆文渊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做了当下能做的、认为正确的事。剩下的,交给时间和这“存在”自身的选择。
他移开目光,落在不远处陈景瑞安卧的地方。半仙的脸上仿佛还带着那最后一丝洞悉天机后的释然,嘴角微扬,与他身下冰冷的黑曜石地面,以及周围战斗留下的狼藉焦痕,形成了刺目的对比。这个总是小心翼翼捂着心口咳嗽、眼神里藏着太多算计与悲悯的男人,最终选择了最轰轰烈烈的方式,燃尽了自己,为同伴撬开了唯一的生门。
陆文渊心头再次泛起钝痛,但这一次,痛楚中多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感。景瑞的卜算没有错,他看到了那条最险的路,也践行了它。现在,路走通了,活着的人,必须走下去。
武胜也时不时看向陈景瑞那边,拳头捏紧又松开,眼神复杂,有悲痛,有怒火,还有一种武人对于这种“算尽生死、慨然赴之”行为的纯粹敬意。
“嗒……嗒……嗒……”
轻微而规律的金属敲击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核心空间的绝对寂静。
不是战斗的声音,更像是有节奏的、谨慎的叩击或探测声。
陆文渊和武胜同时精神一振,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那是他们进来时通过的、通往极速云霄设备通道的那扇厚重合金门。
门已经被破坏,此刻,门后的黑暗通道里,亮起了几道稳定的、偏冷色调的战术手电光芒。光芒谨慎地扫过门框边缘,然后,几个穿着黑色特战服、佩戴着防毒面具和夜视仪、全副武装的身影,贴着门框边缘,依次侧身进入。
他们动作干练迅捷,进入后立刻呈扇形散开,枪口指向不同方向,警戒着这片陌生的、充满破败和诡异气息的空间。手电光柱扫过残破的石柱,扫过地面焦黑的痕迹,扫过那个静静旋转的混沌漩涡时,明显停顿了一下,持枪的手指也瞬间扣紧,显然是接到了关于这个“高能聚合体”的警告。
“安全!”
“未发现即时威胁!”
“发现目标!”
几声短促清晰的报告后,一个身影越众而出,摘下了防毒面具和夜视仪,露出一张清丽却难掩疲惫与紧张的脸——正是沈琬。她身上也穿着类似的战术背心,但外面罩着一件皱巴巴的制服外套,头发有些凌乱,眼中布满血丝,显然外部的指挥和后续作战也耗费了巨大心力。
她的目光迅速锁定陆文渊和武胜,看到两人虽然狼狈不堪、浑身是血,但确实还活着时,明显松了一口气。随即,她的视线扫过陈景瑞,瞳孔微微一缩,嘴唇抿紧,但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朝着身后做了几个手势。
两名队员立刻上前,其中一人蹲下检查武胜的伤势,手法专业地进行了快速评估和紧急处理。另一人则来到陆文渊身边,看到他手中紧握的量天尺和苍白如纸的脸色,没有贸然触碰,只是低声询问:“陆先生,能自己行动吗?需要担架吗?”
陆文渊摇了摇头,哑声道:“扶我一把就行。”
队员小心地搀扶他起身。另一边,武胜也在队友的帮助下站了起来,虽然脚步虚浮,但拒绝使用担架。
沈琬快步走到两人面前,目光在陆文渊脸上停留片刻,似乎想确认他的精神状态,然后才沉声问:“情况简报已经收到。那个就是……吞噬了社长的能量聚合体?”她看向混沌漩涡,眼神里充满了戒备和探究。
“嗯。”陆文渊点头,“目前稳定。暂时不要靠近,也不要试图用能量或探测手段刺激它。”
沈琬点点头,没有追问细节,而是立刻转向更实际的问题:“其他支援正在清理外围通道,确保撤离路线安全。叶顾问和阿King在节点阵法中枢监控全局。你们需要立刻接受治疗。”她顿了顿,“陈景瑞顾问的遗体……”
“一起带走。”陆文渊的声音不容置疑,“不能留他在这里。”
沈琬颔首:“明白。已经准备了裹尸袋和担架。”她挥了挥手,另外两名队员立刻上前,动作极其轻柔且带着敬意,开始小心地收敛陈景瑞的遗体。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旋转的混沌漩涡,似乎因为多了这些“外来者”和他们的活动,又或者是内部整合到了某个阶段,再次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变化。
它的旋转速度,几乎难以察觉地放缓了一丝。
混沌色的光芒,微微向内收敛。
漩涡的中心,那最深邃黑暗之处,似乎……亮起了一点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分辨的光。
不是之前那种混杂的、变幻的光影,而是一种更加恒定、更加“纯”的光。非常暗淡,介于淡金与月白之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润而包容的质感。
这一点微光只出现了不到一秒,就再次隐没于混沌之中。
但在它亮起的瞬间,陆文渊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与漩涡之间那根无形的“丝线”,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波动”。那不是能量的波动,更像是一种信息的传递,一种模糊的……“确认”或“回应”?
就像一颗遥远的星辰,在无垠的黑暗宇宙中,朝着注视它的人,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
沈琬和周围的队员都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丝异常,瞬间全部进入高度戒备状态,枪口下意识地指向漩涡。
陆文渊却抬起手,做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他闭上眼睛,仔细体会着那一闪而逝的波动。
波动中,他隐约“感觉”到了什么。
不是具体的意念或图像。
是一种更加基础的……“趋向”。
一种对“结构”的朦胧渴望。
一种对“平衡”状态的微弱共鸣。
还有一丝……极其淡薄的、仿佛来自不同源头却被强行糅合在一起的“暖意”?其中似乎有地脉的厚重,有他投入的那滴“露水”的微温,甚至……还有一丝被极度稀释、几乎不可辨的,属于季元辰理性思维中,对“确定性”的执着残响,但已经被混沌磨去了所有的偏激和冰冷,只剩下最原始的“寻求稳定”的本能。
这感觉太模糊,太短暂,陆文渊无法确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或者是过度消耗后的臆想。
但无论如何,漩涡没有表现出攻击性,甚至刚才那点微光,给人一种……奇异的“安宁”感。
“它……似乎在变化。”陆文渊睁开眼,对沈琬低声道,“朝着更内敛、更……稳定的方向。刚才那一下,不像威胁。”
沈琬紧紧盯着漩涡,作为特别行动部门的负责人,她对一切未知的超自然存在都抱有最高的警惕。但她也信任陆文渊的判断,尤其是在这种专业领域。
“你的建议?”她问。
“维持现状,继续观察,但不必过度紧张。”陆文渊思考着说,“它现在更像是一个需要时间‘沉淀’的……‘新生儿’。过度的刺激和敌意,反而可能引发不可预测的反弹。或许……可以尝试建立一种长期的、低强度的监测机制,但以‘观察’和‘记录’为主,避免干涉。”
沈琬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我会上报,并建议将此区域暂时划为最高级别‘观察区’和‘禁入区’。在它性质完全明确、风险可控之前,隔离是最好的选择。”她看向陆文渊,“这方面,可能需要你和叶顾问、阿King后续提供更多专业意见。”
“没问题。”陆文渊答应下来。这正是他希望的,给这个新生的“存在”一个不被外界干扰、自行演化的空间和时间。
这时,陈景瑞的遗体已经被妥善安置在担架上,盖上了特制的裹尸袋。队员们抬着他,动作庄重而平稳。
看到这一幕,陆文渊和武胜的眼神都黯淡了一瞬。
“走吧。”沈琬轻声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先离开这里。外面……天快亮了。”
在几名队员的护卫和搀扶下,一行人开始沿着来路撤离。陆文渊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混沌漩涡。
它依旧在那里,缓缓旋转,幽暗混沌,中心那点微光再也没有亮起,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但陆文渊知道,那不是幻觉。
一颗种子已经埋下,在废墟与混沌的余烬之中。
它需要时间。
他们也需要时间,去疗伤,去告别,去消化这一夜的惨烈与失去,去思考……未来。
撤离通道比进来时感觉漫长了许多。每一步都伴随着疼痛和虚弱,但至少,脚下是坚实的、通往人间的路。
当他们终于穿过最后一道破损的密封门,重新踏上那个高悬于五百米空中的检修平台时,凛冽的晨风扑面而来,带着都市黎明前特有的、混合着尘埃与湿气的清冷味道。
东方天际,那片鱼肚白已经扩散开来,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橘红与金边。珠江对岸,城市的轮廓在渐亮的天光中逐渐清晰,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着晨曦,偶尔有早班车的灯光在街道上划过。
长夜终于过去。
直升机早已在附近空域待命,看到他们出现在平台,立刻平稳地靠近,悬停,放下绳梯和吊索。
登上直升机,舱门关闭,引擎的轰鸣和螺旋桨的气流声隔绝了外面的世界。机舱内,医疗兵立刻上前为陆文渊和武胜进行更细致的检查和初步处理。陈景瑞的担架被小心固定在一旁。
沈琬坐在对面,通过加密频道与地面指挥中心及叶知秋、阿King保持联系,快速交换着情况。
陆文渊靠在座椅上,透过舷窗,看着下方越来越远、渐渐缩小的广州塔。塔顶那片区域,在他的灵觉中,依旧笼罩着一层混沌而深沉的能量场,如同一个尚未愈合的伤口,又像一个正在孵化的秘密。
“其他节点情况?”陆文渊轻声问沈琬。
沈琬结束一段通话,揉了揉眉心,回答道:“基本稳定。叶顾问和阿King正在配合后续部队,进行彻底的清理和阵法加固。‘水底衙’三司的残余力量已经溃散,正在全城范围内进行拉网式搜捕和清除。官方层面……会有一些解释和善后工作,但大致可控。”
她顿了顿,看向陆文渊:“这次的事情太大了,塔顶的能量爆发和后续的异常波动,瞒不过一些敏感的眼睛和仪器。高层会有很多疑问。你和你的团队……恐怕需要准备一份详细的报告,并且可能接受一些……询问。”
陆文渊点点头,对此并不意外。与官方合作,必然要面对这些。
“另外,”沈琬的声音压低了一些,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根据初步审讯一些被俘的低级成员和外围人员,以及阿King从‘营造司’部分未损坏服务器中恢复的零散资料来看……‘水底衙’在岭南乃至周边地区的渗透和布局,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深、还要久。这次虽然摧毁了其核心和大部分有生力量,但肯定还有不少潜伏的暗桩、未激活的产业、以及……可能流落在外的危险物品或知识。”
她看着陆文渊:“这意味着,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岭南这片土地上,恐怕依旧不会太平。那些失去控制的‘诡’,那些残留的‘术’,那些被‘水底衙’搅动起来的阴暗面……都需要有人去处理,去平衡。”
陆文渊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官方的力量有其界限和规则,不可能面面俱到,尤其涉及到这些玄之又玄、游走于灰色地带的事情。
“所以,”陆文渊平静地说,“需要一个‘平衡事务所’。”
沈琬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也有一丝如释重负:“看来你已经想好了。这个名字……很贴切。”
“不是我一个人。”陆文渊看向昏迷中的武胜,又仿佛透过舱壁,看到了在别处忙碌的叶知秋和阿King,最后,目光落在陈景瑞的裹尸袋上,“是我们所有人。景瑞用命换来的‘平衡’,我们不能让它再轻易倾斜。”
直升机朝着市区方向飞去,下方城市的灯火在晨曦中渐次熄灭,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明亮的天光,和逐渐苏醒的市井喧嚣。
新的秩序尚未建立,旧的阴影也未完全散去。
但至少,他们守住了今夜。
守住了这片土地,和其上生活的人们,又一个平凡的黎明。
而他们自己,这些从诡谲长夜中走出来的人,身上带着伤,心里装着逝去的同伴,眼中却映着初升的朝阳。
路还很长。
但既然选择了,就要走下去。
以“平衡”为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