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旺佝偻着背，像往常一样，将沉重的麻袋从船舱搬到岸上的板车。汗水顺着他黝黑的脸颊滑落，滴在潮湿的码头木板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他看起来和周围那些麻木、疲惫的苦力没有任何区别，甚至比大多数人更沉默，更不起眼。只有偶尔，在无人注意的间隙，他那双低垂的眼睛里会飞快地掠过一丝与他的身份极不相称的警惕和计算。
王老五粗鲁的呼喝声在空气中震荡：“快点！都没吃饭吗？皇军的货物也敢耽搁？仔细你们的皮！”他挥舞着藤条，虚抽在空气里，发出吓人的啪啪声。几个动作稍慢的工人身上立刻挨了几下，敢怒不敢言地加快了步伐。阿旺混在人群中，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一点畏惧和顺从，将头埋得更低。
没有人会想到，这个连王老五都能随意打骂的“老实人”，才是真正向日本人传递消息的“灰鼠”。王老五的嚣张和贪婪，像一层厚厚的油污，完美地掩盖了阿旺这只真正潜伏在阴影里的老鼠。潘丽娟那边暂时放松了对王老五的监视，这让他稍微松了口气，但内心深处的不安却像水底的暗草，不断滋生蔓延。上次传递关于“南洋商人”和工人中暗流涌动的消息后，上面已经很久没有新的指令了。这种沉寂，往往预示着更大的风暴。
就在这时，监工的日本兵身边，一个穿着普通苦力短褂、但眼神明显锐利许多的男人，不动声色地靠近了阿旺所在的搬运队列。在经过阿旺身边时，那人似乎被绊了一下，手在阿旺的腰侧轻轻一扶，随即迅速离开，整个过程快得几乎像是错觉。但阿旺的身体瞬间绷紧了，他清晰地感觉到，一块小而硬的、用油纸包裹的东西，已经塞进了他破烂的腰带内侧。
他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几乎要撞破胸腔。指令来了。
他不敢立刻查看，继续机械地搬运着货物，直到将一车货堆满，跟着队伍将板车拉往远处的仓库区。在仓库高大的货堆形成的视觉死角，他借着系草鞋的姿势，迅速而隐蔽地摸出了那块油纸。展开，上面只有一行用细小而工整的字迹写下的命令，没有称呼，没有落款：
“明日寅时三刻，引‘苏姐’至三号废弃驳船。确认其单独前往。”
字条上的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刺进阿旺的眼底。寅时三刻，天将亮未亮，是人最困顿、码头守卫也相对松懈的时刻。三号废弃驳船，那地方半沉在江边浅滩，周围堆满废弃建材，是个绝佳的埋伏和灭口的地点。目标明确是“苏姐”，那个最近在工人中活跃，给他们带来希望和不安的女人。而“确认其单独前往”，更是断绝了任何援兵的可能。
这是一条赤裸裸的死亡指令。日本人要用他做饵，钓出并除掉潘丽娟。
阿旺的手指用力，几乎要将薄薄的油纸捻破。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替日本人做事，最初或许是为了钱财，或许是被胁迫，混迹在底层，他见过太多黑暗，早已习惯了在夹缝中求存。传递一些不痛不痒的消息，出卖几个无关紧要的工友，他内心的那点愧疚很快就会被拿到手的赏钱或者仅仅是“活下去”这个念头所掩盖。但这一次不同。这是要他亲手将一个明显是在帮工人、对抗日本人剥削的女人送入死地。
他眼前闪过潘丽娟（苏姐）那双沉静却坚定的眼睛，想起她私下里悄悄塞给受伤工友的药粉，想起她说话时不经意流露出的、与这个污浊码头格格不入的某种气质。那是一种他早已丢失，或者说从未拥有过的东西。
恐惧和一种迟来的、微弱的良知在他心里激烈交战。他不去做？松井课长和小林少尉的手段，他光是听说就足以做几晚噩梦。他的家人……他猛地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下去。他去做？那“苏姐”就死定了。他仿佛已经能看到那艘破旧的驳船里隐藏的杀机，听到黑暗中子弹穿透身体的声音。
汗水，不再是劳作的汗水，而是冰冷的恐惧的汗水，浸透了他破旧的衣衫。他瘫坐在货堆后的阴影里，像一条离开水的鱼，张着嘴，无声地喘息。他没有选择的余地。从他将第一个消息卖给日本人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踏上了这条不归路。
特高课办公室内，烟雾缭绕。
松井健一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而是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码头的方向。虽然从这里并不能直接看到码头作业区，但他似乎能透过层叠的建筑，感受到那片区域的忙碌与暗流。
“指令已经送达了。”小林信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他刚刚亲自监督了传递指令的过程，确保万无一失。
松井没有回头，嘴角勾起一丝满意的弧度，像是欣赏着一幅即将完成的艺术品。“很好。网，该收一收了。”他轻轻呼出一口烟圈，“这个‘灰鼠’，用到现在，味道已经有些变了。是时候发挥他最后的价值了。”
小林信微微颔首：“课长高明。用他来钓出‘苏姐’，无论成败，都能重创地下党的码头组织。如果沈文博与此事有关联，或者试图干预……”他停顿了一下，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这将是一个测试，测试沈文博的真实立场，测试他与地下党的联系深度。
“沈文博……”松井缓缓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小林，“你觉得，他会上钩吗？”
小林信谨慎地组织着语言：“根据目前的观察，此人行为谨慎，心思缜密。他与赵启明交往，似是纯粹商业合作。与码头工人接触，也多是通过‘苏姐’。他本人深居简出，我们暂时没有抓到任何实质性的把柄。这次行动，如果他不动，我们清除‘苏姐’，斩断他在工人中的一条臂膀。如果他动了……”小林信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光，“那正好，可以让我们看清他的真面目，甚至……人赃并获。”
松井点了点头，对小林的判断表示认可。“那个叫陈默的工匠呢？”
“还在监视中。他最近确实打造了一些非标准的工具，但都是金属件，用途不明。他与沈文博只见了一次面，之后并无直接接触。暂时看不出异常。”小林回答。
“不要放松。”松井走回办公桌，将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任何与沈文博有关联的人和事，都不能放过。我有一种预感，这个南洋商人，是我们撬开甬城抗日分子网络的关键。而这次收网，就是敲下锤子的最好时机。”
他的手指在桌面上有节奏地敲击着，眼神充满了猎手般的自信与期待。“通知下去，让行动队的人准备好，明天寅时之前，秘密进入三号驳船及周边区域埋伏。记住，我要活的‘苏姐’。至于其他人……”他顿了顿，语气森然，“若有阻拦，格杀勿论。”
“是！”小林信立正领命，转身快步离去，去布置这张致命的罗网。
办公室里重新恢复了安静，只有墙上的挂钟发出规律的滴答声。松井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城市的轮廓在夕阳下显得有些模糊。他知道，明天太阳升起之前，码头的浑水里，必将掀起新的波澜。而他，已经布好了局，只等着鱼儿自己游进来了。他享受这种掌控一切，将对手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沈文博，苏姐，还有那些藏在暗处的老鼠们，很快就要见分晓了。
阿旺在货堆后呆坐了许久，直到天色渐渐暗沉，码头上亮起零星的灯火。搬运的队伍早已离开，仓库区变得空旷而安静。江风带着腥咸的气息吹过，让他打了个冷颤。
他最终还是没有勇气违背命令。他颤抖着手，将那张看了一遍又一遍的油纸凑到嘴边，用牙齿细细地撕扯，直到将其撕成无法辨认的碎片，然后混合着口水，艰难地吞咽了下去。纸张粗糙的边缘刮过喉咙，带来一阵不适的呕吐感，但他强行忍住了。
做完这一切，他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背靠着冰冷的货包，大口喘着气。接下来，他需要找到一个“自然”的机会，将这个消息，以一种不引起怀疑的方式，传递给“苏姐”。这很难，但他必须做到。为了活下去。
他扶着货包，挣扎着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脸上重新挂起了那副惯有的、略带怯懦和麻木的表情，低着头，融入了码头边缘逐渐弥漫开来的夜色之中。只是那背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佝偻，仿佛背负着一座无形的大山。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后不久，一道纤细的身影从更高处的货堆阴影中悄然显现。潘丽娟眉头微蹙，看着阿旺消失的方向，眼神锐利如鹰。她原本是来确认王老五这边是否还有异常，却意外撞见了阿旺长时间独处以及那个看似“绊倒”的接触。虽然距离太远，看不清具体细节，但阿旺之后那失魂落魄的状态，以及他独自一人时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绝望和挣扎的气息，没能逃过她的眼睛。
这个阿旺，果然有问题。而且，问题很大。
她没有打草惊蛇，只是将这一幕牢牢刻在脑海里。看来，码头的这潭水，比她想象的还要深，还要浑。她需要立刻将这个消息，告诉沈前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