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和年间的东京,春樱如云。军部高官松田信一郎的宅邸内,一场名为“华倭亲善”的樱花茶会正在举行。与会者皆是倭国军政界的要员及其家眷,以及少数几位被精心挑选出来的、具有“合作价值”的华国名流。沈清辞,便是其中之一。
她身着一件月白色暗纹苏绣旗袍,外罩一件浅樱粉的针织开衫,乌发绾成优雅的发髻,仅以一支简单的珍珠发簪点缀。她步履从容,气质温婉,仿佛从江南水墨画中走出的大家闺秀,与这倭式庭院的精致和肃杀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对照。
庭院中,一株巨大的“松月”樱树下,茶席已然设好。松田信一郎,一个五十岁上下、眼神锐利如鹰的男人,正端坐主位。他身着和服,看似闲适,但挺直的背脊和审视的目光,无不透露着军人的本质。
“沈小姐,久闻沈家不仅经商有道,更是书香门第,尤其对唐宋文化深有研究。”松田用流利的华文开口,目光落在清辞身上,带着一丝探究。“今日这樱花茶席,不知在沈小姐眼中,与大唐风韵有何异同?”
这是一个下马威,也是一个测试。全场目光瞬间聚焦于她。
沈清辞微微垂首,露出恰到好处的羞涩与从容,用带着吴侬软语口音的倭语回答:“松田阁下过誉了。大唐气象万千,包容并蓄,贵国茶道、花道皆承唐风,又发展出独特的‘物哀’之美。譬如这樱花,在大唐诗人笔下或许是‘繁枝容易纷纷落’,而在贵国,则更重其刹那芳华、决绝凋零的壮烈。正如这茶道,规矩森严,一丝不苟,于细节处见精神,令人敬佩。”
她巧妙地将话题引向了对方熟悉的领域,既不卑不亢,又表示了尊重。松田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笑了笑,示意她入座。
茶会进行到一半,进入了插花环节。松田的夫人,一位举止优雅但眉宇间带着忧郁的倭国女性,展示了她的池坊流插花作品。众人纷纷称赞。
松田似乎兴致很高,再次看向沈清辞:“听闻华国插花艺术源远流长,不知沈小姐可否让我们领略一番?”
这又是一重考验。若表现平庸,则坐实了“落后”的污名;若表现过于出色,又可能引来更深的怀疑。
沈清辞心中念头飞转,面上却莞尔一笑:“阁下有命,敢不从尔。只是班门弄斧,还请夫人与各位多多指教。”
她起身,走到花材前,目光扫过那些修剪整齐的花枝。意识却已瞬间潜入万象天内,迅速锁定了一卷唐代的《花经》残卷(组织为其任务准备),其中记载了一种失传的“自由花”造型,强调自然意趣,与倭国花道的“天、地、人”三位一体理念有异曲同工之妙,却又更具华国的洒脱气韵。
选定花型后,她开始动手。她的动作不疾不徐,如行云流水,摒弃了池坊流的严整格局,而是依据花材本身的姿态,高低错落,疏密有致地搭配。她用一截枯木作为基座,配上几枝绽放的樱花和几片翠绿的叶材,竟营造出一种“枯木逢春”、“刹那永恒”的意境。
在创作过程中,她巧妙地利用身体遮挡,将一枚比米粒还小的微型监听器,在擦拭花泥水分时,神不知鬼不觉地嵌入了底座之中。这个位置,正对着松田常坐的主位方向。
“此花型,取自唐人‘随心所欲不逾矩’之境,名曰‘春之信’。”沈清辞轻声解释,声音柔和却清晰。
席间一片寂静,随即爆发出低低的惊叹。松田夫人更是看得目不转睛,眼中流露出真正的欣赏。松田信一郎抚掌赞叹:“妙!枯荣并存,生死一体,沈小姐果然深得东方美学精髓。看来,请你担任‘东亚文化亲善使者’,是再合适不过了。”
初步的信任,在这一刻建立。然而,考验并未结束。
一位坐在松田下首的、眼神阴鸷的军部大佐山本,突然开口,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华文念出一句生僻的俳句:“‘古池や 蛙飞び込む 水の音’。沈小姐可知此句的精妙之处?又可知其与我国学者的哪部汉学着作中的理念相通?”
这是一句松尾芭蕉的名句,但山本刻意问及与汉学着作的关联,显然是想在更深的学问层面难倒她。周围一些倭国客人露出了看好戏的神情。
沈清辞心中冷笑,回忆到了她准备时学习到的江户时代一位汉学家的笔记,里面恰好论述了此俳句与庄子“天人合一”思想的关联。她佯装思索片刻,随即抬眼,目光清亮地看着山本大佐。
“山本先生,此句意境空寂,动静相宜。蛙跃古池,打破沉寂,水声过后,复归寂静,这‘寂’与‘响’的转换,正如贵国美学中的‘幽玄’。而晚生记得,贵国儒者荻生徂徕在《弁道》中曾言,此境与我国庄子‘地籁’之说颇有神似之处。万物之声,皆为其自身而发,不为闻者存在,这或许正是松尾芭蕉先生所悟的‘自然之道’吧?”
她引经据典,不仅精准回答了问题,甚至点出了比山本预期更深入的学者和着作。山本一时语塞,脸色有些难看。松田眼中赞赏之意更浓,哈哈一笑:“沈小姐真是博闻强识,连徂徕先生的冷门着作都有涉猎。看来,我倭国文化精髓,还需向沈小姐这样的华国才俊,才能真正理解啊!”
这句话,看似夸奖,实则暗藏机锋。沈清辞心中警铃微作,连忙谦逊低头:“阁下谬赞了。晚生只是偶有涉猎,皮毛而已,真正博大精深的,还是贵国的文化。”
茶会在一片看似和谐的氛围中结束。沈清辞成功地留下了“学识渊博、气质高雅”的印象,更重要的是,那枚监听器如同一个无形的幽灵,潜伏在了敌人的心脏。当晚,回到住处,她戴上耳机,监听器里传来的断断续续的对话中,多次提到了一个关键词——“白鹤计画”,以及一条神秘的“満州里—奉天间の特别输送ライン”。
第一回合,她不仅安然过关,更是掷下了一枚深入虎穴的棋子。然而,她知道,这只是开始。松田信一郎那赞赏背后审视的目光,山本大佐那不甘的阴鸷,都预示着前路的艰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