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距离第一批知青来到这片戈壁滩,已经过去了近五个年头。红旗油田已初具规模,不再是当年那个依靠“土法上马”、挣扎求存的勘探点,而是拥有了相对完善的采油、注水、集输系统,以及一个初具雏形、绿意盎然的驻地生活区。钻塔林立,抽油机日夜不息,曾经的荒漠因为石油和年轻人的汗水,焕发出前所未有的生机。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一股潜流开始在建设者们,尤其是知青群体中悄然涌动。一些来自城市的知青,陆续收到了家中来信,带来了各种各样的消息:有的父母年迈多病,需要照顾;有的家乡政策松动,出现了返城工作的机会;还有的,只是单纯收到了家人饱含思念的问候,勾起了深埋心底的乡愁。
“我娘信里说,街道工厂招工,像我这样有文化的,回去就能安排……”一天晚饭后,周文斌拿着家信,坐在宿舍门口的沙枣树下,语气有些恍惚地对沈清辞和李秀兰说。沙枣树是他们第一批种下的,如今已比人还高,枝叶在晚风中沙沙作响。
李秀兰默默地纳着鞋底,她是陕北农村来的,家乡依旧贫瘠,回去似乎并无更好的出路,但听到周文斌的话,眼神也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
沈清辞没有说话,她能理解这种情感的拉扯。这五年来,他们早已将这里视为第二故乡,洒下了汗水,倾注了心血,见证了荒原的蜕变。但血脉深处的那个“家”,那个有着熟悉街巷、亲人音容的故乡,其召唤力依然是强大的。
没过几天,关于“去留”的讨论,开始在各种场合悄然进行。食堂吃饭时,井场休息时,甚至给树苗浇水时,都能听到压低的议论声。
“听说老王他们那个大队,有好几个接到信儿,准备打报告回去了。”
“回去也好,这地方太苦了,总不能一辈子待在这儿吧?”
“可是……咱们好不容易把这儿建设成这样,就这么走了?”
“油田已经走上正轨了,不缺咱们这几个吧……”
一种迷茫和不确定的气氛,如同戈壁上的薄雾,开始弥漫开来。每个人都在心里掂量着,计算着,面临着人生重要的十字路口。
第一个做出明确决定的,是李秀兰。
她收到的是弟弟写来的信。信里说,家里给她说了门亲事,对方是邻村的一个木匠,家境殷实,人也老实能干。父母年纪大了,希望她这个长女能回到身边,安稳过日子。
晚上,李秀兰把信给沈清辞看了。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表情平静,却带着一种深思熟虑后的坚定。
“清辞,我不回去了。”李秀兰的声音不高,却很清楚。
沈清辞有些意外:“秀兰姐,你家里……不是希望你回去吗?”
“我知道。”李秀兰点点头,手里摩挲着那封家信,“我爹娘是心疼我,觉得我在这边太苦。那个木匠,听着也是个过日子的人。”她顿了顿,抬起头,目光透过窗户,望向外面夜空下隐约可见的钻塔轮廓和那片他们亲手培育的林地,“可是,清辞,我舍不得这里。”
“刚来的时候,我也觉得苦,想家,晚上偷偷哭。”李秀兰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种经历过风雨后的豁达,“可这几年,我看着荒地里打出油,看着小树苗长成能遮阴的树,看着咱们的菜园子能长出菜来……我觉得,我的心好像也跟着扎在这里了。回去,是能过安稳日子,可我心里会空落落的。在这里,苦是苦点,但每一天都觉得踏实,觉得咱们干的事儿,有意义。”
她看向沈清辞,眼神明亮:“我想好了,我要留下来。油田需要人,这片林子也需要人照料。我写信跟家里说清楚,他们……会理解的。”
李秀兰的选择,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知青中引起了不小的反响。这个来自农村、朴实无华的姑娘,用最朴素的语言,道出了“扎根”二字的真谛——不仅仅是身体的停留,更是心灵的归属和价值的认同。
与李秀兰的坚定相比,周文斌的内心挣扎要激烈得多。
家乡的那封招工信,像一只无形的手,不断拉扯着他。他想象着回到熟悉的城市,坐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下班后可以逛逛书店,看看电影,陪伴日渐年迈的父母……那种生活,与他此刻满身油污、面对风沙戈壁的状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那几天,周文斌干活都有些心不在焉,记录数据时出了几次小差错。晚上也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一天傍晚,他独自一人走到驻地边缘那片他们最早种植的防风林带旁。梭梭和红柳已经连成了片,虽然不算高大茂密,却有效地阻挡了部分风沙。夕阳的余晖给这些顽强的植物镀上了一层金边。
他无意中走到一棵沙枣树下,这是当年他亲手栽下、并挂上自己编号牌的那一棵。他还记得当时挖坑时手上的血泡,记得栽下后每天跑来查看它是否存活的忐忑。如今,这棵树已经比他还要高了,树干有胳膊粗细,枝叶间还挂着去年留下的、干瘪却依旧散发着淡淡香气的沙枣。
他伸手抚摸着粗糙的树干,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这棵树,就像他的一个孩子,见证了他从青涩到成熟的五年。他看着这片从无到有、凝聚了无数心血的绿色,又回头望了望远处井架上闪烁的灯光和隆隆的机泵声。
他突然想起,去年冬天,一场罕见的寒潮来袭,为了防止注水管线冻堵,他和队友们冒着零下二十多度的严寒,连夜给管线包裹保温层,手脚都冻僵了,却没有一个人退缩。那一刻,大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保住油田!那种与战友并肩作战、为了共同目标奋不顾身的激情,是城市办公室里按部就班的工作无法给予的。
他还想起,有一次他发烧,是李秀兰和几个女队员轮流照顾他,给他熬粥;是张大壮二话不说,背着他去卫生所……在这里,他收获的不仅仅是工作的历练,更是生死与共的战友深情。
“回去……真的更好吗?”周文斌喃喃自语。城市的生活固然安逸,但那里似乎已经没有了他奋斗的位置和激情。而这里,虽然艰苦,却是一片充满希望、正在被他们亲手改变的热土,每一寸土地都浸透着他们的汗水,每一个成就都闪耀着他们的智慧。
内心激烈的斗争持续了许久。最终,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掏出怀里那封已被揉得有些发皱的家信,仔细地、缓缓地将其撕成了碎片,任由戈壁的风将纸屑吹向远方。
他决定了,留下。这里,有他未竟的事业,有他亲手创造的绿色,有他割舍不下的战友。他的根,已经在这片曾经陌生的土地上,悄然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