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方过三日,张守仁便已独自启程。
他于东关府的房屋中换上一身崭新的天蓝色锦缎长袍,衣料是上好的云水缎,细腻光滑,迎着窗棂透入的初阳,并不显夺目,只流转着一层内敛温润的光泽。
他并未立即动身,而是行至铜镜前,敛息凝神。
缓缓运转灵力间,两鬓悄然生出的霜白,随着灵力如春溪般淌过,仿佛被无形的墨色悄然晕染,悄然复归为浓密的乌黑。
面上岁月镌刻的纹路亦随之平展、褪淡,不过片刻,镜中映出的已是一张看似二十七八岁的容颜,眉目疏朗,气质清举。
然而这还不够。
张守仁心念再动,更为精微玄妙的混元龟息术随之运转。
这不是简单的易容,而是以灵力微妙调整面部肌肉与骨骼的线条与走向。
颧骨的弧度被稍稍压低,下颌的轮廓收得略显方正,几处细微调整叠加,使这张脸与原本相貌有了五六分差异,即便旧识相逢,也需仔细端详方能察觉些许熟悉之感。
做完这一切,他才徐徐吐出一口悠长的气息,镜中人的气质也随之变得更加模糊难测,少了几分固有的特征,多了几分陌生的疏离。
一切准备妥当,他行至院中。
心念微转,腰间储物袋中便飞出一柄灵剑,静静悬在身前。
他一步踏出,足尖轻盈点在剑身之上,那飞剑只是微微一沉,旋即光华内蕴,稳定如磐石。
下一瞬,灵光自剑身流转升腾,将他稳稳托起,离地三尺。
“起。”
低语声中,人与剑化作一道青湛湛的流光,倏然离地,如一支利箭般射向天际,轻易便划破了院落上空,朝着东北方向疾驰而去,只在原地留下淡淡的灵力涟漪。
御剑凌空,身处百丈之上。
凛冽的罡风迎面扑来,却被他身前自然流转的一层薄薄灵光挡开,只余下呼啸之声在耳畔呜咽。
脚下苍茫大地飞速向后退去,起伏的山峦化作柔和的曲线,广袤的农田成为深浅不一的色块,星罗棋布的村镇屋舍微小如撒落的棋子,蜿蜒的江河在阳光下闪烁着细碎的银光。
张守仁心神凝定,体内灵力徐徐运转,与脚下飞剑灵力相连,维持着平稳疾速的飞行。
他目光投向远方天际,此行目的地明确——位于东阳郡城江心岛上的东阳坊市,是他处理手中物品、换取必要资源的最佳选择。
御剑飞行约两日之久,体内灵力消耗近半时,前方终于出现了一片黑线的轮廓。
随着距离拉近,那轮廓逐渐清晰,正是一座郁郁葱葱的岛屿,宛如一颗翡翠镶嵌在奔腾的江心。
岛屿上空,隐约可见各色遁光起落,那便是东阳坊市所在了。
张守仁按下剑光,减缓速度,在坊市入口处专供修士降落的平整石台上安然落下。
石台上有零星的修士往来,或独自默立,或三两低语,均是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
他将飞剑收回储物袋,便如寻常访客一般,随着稀疏的人流,步入那笼罩在淡淡阵法光晕下的坊市入口。
坊市之内,景象豁然开朗。
街道宽阔平整,两侧店铺林立,旗幡招展,更有许多修士直接在街边空地支起简易摊位,摆放着各式各样的材料、灵器、符箓乃至残卷,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低声交谈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市井的喧嚣与生机。
空气中弥漫着复杂的气味:灵草特有的清香、灵矿石的土腥气、丹药的微苦芬芳、还有不知名兽材的血腥味,种种气息交织,构成坊市独有的氛围。
张守仁目光平静地扫过两侧热闹的小摊,脚下并未停留。
他此行并非为了淘宝捡漏,也无暇浪费时间亲自摆摊零售。
时间于他而言,颇为紧迫。
目标明确,他步履沉稳,径直朝着坊市中段最为显眼的一栋建筑走去。
那是一座气派的五层楼阁,飞檐斗拱,朱漆廊柱,在周遭低矮店铺的映衬下颇有鹤立鸡群之感。
楼阁门楣之上,高悬黑底金字的巨大匾额,上书“福缘商行”四个大字。
那字迹笔力沉雄,筋骨开张,更隐隐有灵光在笔划间流转不息,显然非寻常笔墨所书,而是蕴含了某种镇守、昭示之能的灵器,无声地彰显着商行雄厚的实力与千年积攒的信誉。
这福缘商行,正是东阳坊市最大的几家综合性商行之一,以货品齐全、价格相对公道着称。
踏入商行大门,外界的喧嚣顿时被一层无形的静音法阵隔绝了大半,环境为之一静。
一股更加馥郁醇厚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是上等檀香、年份充足的灵植干货、以及品质上乘的丹药香气混合的味道,令人心神不由一宁。
内部空间极为开阔,以深红色灵木打造的多宝格与货架井然有序地分布其间,分门别类地陈列着灵器、丹药、符箓、材料、典籍等诸般商品,琳琅满目。
几名身着统一青色短衫的伙计,正轻声细语地为驻足观看的客人讲解着。
一位身着褐色福纹长衫、面皮白净、下颌无须的中年管事,目光如电,在张守仁进门的瞬间便已留意到他从容的气度与那身不俗的袍服。
见张守仁目光扫向厅内,似在寻找什么,这管事立刻堆起职业化的和煦笑容,主动迎了上来。
在五步外站定,拱手一礼,声音不高不低,清晰悦耳:“这位道友面生,可是首次光临敝行?在下姓周,忝为本行管事。不知道友有何需求?是想采买,还是……”
张守仁略一拱手还礼,打断了对方惯常的寒暄,开门见山道:“有些物件想出手,也想买点小物件。”
周管事眼中精光一闪,笑容不变,侧身做出延请手势:“道友爽快。请随我来,这边有清净厢房,便于详谈。”
张守仁颔首,随他穿过大厅侧面的月洞门,走过一小段回廊,来到一处僻静的隔间。
隔间不大,陈设雅致,桌椅茶几俱全,墙壁上似乎还有隔绝窥探的简单符纹。
二人分宾主落座,有小厮悄无声息地奉上两盏清茶,随即退下并掩好房门。
无需多言,张守仁抬手在腰间储物袋上一抹,微光闪动间,两座通体呈现暗青黑色的丹炉便出现在光洁的桌面上,炉身隐约有细密的玄奥符文。
紧接着,又是两个青玉瓶和十个白瓷瓶被取出,整齐地摆放在丹炉旁。
“一品下阶,玄晶铜丹炉,两座。青玉瓶内,灵气丹,每瓶十颗,共两瓶。白瓷瓶内,回春丹,每瓶十颗,共十瓶。”
周管事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转为一种专注的职业神色。
他并未急于触碰,而是先以目光整体扫过,眼中掠过一丝评估之色。
旋即,他先取过一座丹炉,仔细端详炉身,见其青黑色泽均匀,无任何破损锈蚀,表面那些基础的符文刻画得工整严谨,线条流畅,以指轻触,能感受到符文凹槽内灵力流转顺畅,无明显阻滞。
虽是最常见、最基础的制式一品下阶丹炉,但品相保存完好,显然是出自经验丰富的炼器师之手。
放下丹炉,周管事又逐一打开药瓶验看。
拔开青玉瓶塞,一股精纯的草木清香顿时溢出,令人精神微振。
他倾斜瓶口,倒出两粒丹药在掌心,只见丹丸浑圆饱满,色泽淡青,表面光滑无瑕,正是品质合格的灵气丹。
又打开一个白瓷瓶,倒出回春丹,丹药呈现温润的乳白色,药香醇和,丹体同样圆满,显示出炼丹者对火候与药力融合的精准控制。
一一查验完毕,周管事将丹丸放回瓶中,仔细塞好瓶塞,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圆融的笑容。
他坐直身体,对张守仁道:“道友这两座玄晶铜丹炉,品相完好,灵力通路顺畅,市面行情,约在五百下品灵石一座。这一瓶灵气丹,十颗装,品质上佳,市价百块下品灵石;回春丹一瓶十颗,因其疗伤温养之效更受欢迎,市价在一百二十下品灵石左右。”
他略作心算,清晰报出:“如此,两座丹炉合一千灵石,两瓶灵气丹合两百灵石,十瓶回春丹合一千二百灵石。所有货品,按市价总计两千四百下品灵石。”
报完价,周管事并未急于询问张守仁意见,而是不疾不徐地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润了润喉,才放下茶盏,面带一丝恰到好处的为难之色,继续道:“不过,道友也是明白人,当知这市价归市价,商行收购,却另有一套规矩。我们收下货品,需承担仓储之费、人手售卖之劳、灵石周转之压,其中还有些许品相走眼或行情波动的风险。因此,依敝行多年惯例,收购价通常需在市价基础上……打个折扣。”
他顿了顿,观察了一下张守仁毫无波澜的表情,缓缓说出数字:“通常,是按市价的六五折算。道友这批货,若按此例,可作价一千五百六十块下品灵石。不知……道友意下如何?”
张守仁听罢,面色如古井无波,只是静静看着周管事,并未立即回应。
隔间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茶水袅袅的热气在无声升腾。
周管事见他沉默,以为是在权衡,便又缓声补充,语气带着安抚与招揽之意:“这个价格,或许比道友心理预期低了些许,但敝行在坊市信誉卓着,资金雄厚,结算爽快,绝无拖欠。道友这批丹药与丹炉,品相都属上乘,若是零散出手,固然可能卖得略高,但耗时费力,且未必能全数及时脱手。日后道友若还有类似的好货,尽管送来敝行,价格上……总好商量。”
直到此时,张守仁才抬起眼帘,目光平静地看向周管事,口中吐出两个字,清晰而肯定:“七成。”
周管事微怔,显然这个还价幅度超出了他预设的常规范围。
但他反应极快,脸上的惊讶瞬间转为略带无奈的笑意,摇了摇头:“道友说笑了,这七折……实不相瞒,除非是长期合作、量大价优的老主顾,或是极为紧俏罕见的宝物,否则敝行实在难以给出如此高的折扣。六五折,已是看在道友货品优质的份上……”
“每半年一次。” 张守仁打断了他的话,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下次,不止这个数。”
这简短的话语,却让周管事眼神骤然一凝。
他脸上的职业性笑容收敛了,重新仔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位始终沉静如水的“年轻”修士。
每半年一次固定供货,数量还会增加……这意味着一笔潜在且稳定的优质货源。
对于商行而言,稳定的供货渠道,其价值有时甚至超过单次交易的高额利润,尤其是在丹药、基础灵器这类消耗品上。
周管事沉默下来,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茶盏壁,显然在心中飞快地权衡着利弊。
收购价提高半成,意味着商行这笔生意的利润会薄一些,但若能借此锁定一个至少能持续供货的炼丹师或炼器师,哪怕只是炼制一阶下品的,其长远价值也远非这一百多灵石的差价可比。
况且,对方语气笃定,不似虚言。
约莫过了三息,周管事眼中闪过一丝决断。
他放下茶盏,脸上绽开一个比之前真诚许多的笑容,甚至带上了几分热络:“哈哈,道友快人快语,诚意十足。也罢,生意不只是眼前的灵石,更在长远的人情。周某今日就擅作主张,当交道友这个朋友!这批货,就按道友说的,七折算!一千六百八十块下品灵石!”
他话锋一转,问道:“对了,道友方才说还需采买些小物件,不知是……”
“三枚一品下阶的空白玉简。” 张守仁接口道。
“好说!空白玉简,十块下品灵石一枚,这是行价,三枚便是三十灵石。” 周管事算得极快,“如此,扣除玉简费用,敝行需付给道友一千六百五十块下品灵石。道友且稍坐,我这就命人取来。”
他起身走到门边,拉开门低声对外面候着的伙计吩咐了几句。
不多时,那名伙计去而复返,手中捧着一个鼓鼓囊囊、看起来颇为沉甸的灰色布袋,以及三枚约巴掌大小、质地温润如脂、洁白无瑕的玉简。
周管事接过东西,转身将布袋和三枚玉简轻轻推到张守仁面前的桌面上。
“道友,灵石共计一千六百五十块,您可清点。玉简也请验看,皆是一品下阶中的上等货色,记录信息、刻画简易阵图皆可胜任。”
张守仁也不客气,神识悄然探出,在布袋上一扫而过。
袋口并未设禁制,他的神识轻易便感知到其中整齐码放的一千六百五十块标准的下品灵石,灵气浓郁,数目分毫不差。
他又拿起一枚玉简,神识略微深入,感知其内部结构稳定完好,晶莹剔透,确实是品质不错的空白玉简。确认无误,他抬手一挥,桌面上的灰色布袋和三枚玉简顿时被收入储物袋中。
“交易愉快。” 张守仁起身,对着周管事微微一拱手。
周管事也连忙起身还礼,笑容满面:“道友爽快!望道友守信,半年之后,周某在此恭候大驾。届时必有佳茗相待!”
“届时自会前来。” 张守仁言简意赅,不再多言,转身便朝门外走去。
周管事亲自将他送出隔间,穿过回廊,直至商行大门之外,方才驻足拱手道别:“道友慢走,一路顺风。”
出了福缘商行,重新融入坊市街道略显嘈杂的人流,张守仁并未如寻常访客般流连忘返,亦无打探消息的意图。
他步履未停,目标明确地转向坊市中几家以售卖书册典籍闻名的铺子。
那些凡俗间的功法、武技,于修士眼中或许粗浅,却自有其根基与脉络。
他花费约两个时辰,于两间信誉尚可的书铺中,仔细遴选了三十部凡阶功法,以及八十本记录着各类拳脚、刀剑、身法基础的凡阶武技图谱,另添了十余册记载各地风物、杂学异闻的旧刻典籍。
这些册子虽非玉简,纸质也寻常,但胜在体系相对完整,内容也经得起推敲,正是为山庄日后培养根基、拓宽见闻所做的长远准备。
将书册典籍收入储物袋,他便不再有丝毫耽搁。
他再度御起剑光,身形化作流光掠空而起,径直朝东关府城的院落方向疾驰而去。
归心似箭,回程速度似乎比来时更快了几分。
眼看再有小半日路程,便可进入东关府地界,下方已是连绵的丘陵与稀疏的林地,人烟渐稀。
就在此时,张守仁心中警兆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