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小区七号楼总是传出奇怪的声音。
有人说是猫叫,有人说是婴儿哭。
只有我透过窗帘缝隙看见——
对面那个女人每天深夜都在重复缝拆同一个布娃娃。
昨晚,她的动作突然停了。
然后慢慢转过头,对着我的方向,咧开一个没有牙齿的笑容。
今早物业群发通知:七号楼304室已空置三年。
可那女人刚才敲了我的门。
怀里抱着那个缝了一半的布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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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浓稠得像化不开的墨,沉沉地压在老旧小区的楼宇之间。几点零星的灯火,在厚重的黑暗里挣扎,微弱得仿佛随时会被吞噬。风贴着墙根溜过,卷起地上几片枯黄的落叶,发出“沙沙”的轻响,非但没带来生气,反而衬得四下里愈发死寂。
唯独那声音,黏腻又执着,总是在差不多的钟点,从对面那栋黑黢黢的七号楼的某个窗口钻出来。有时是拖长的、尖锐的“啊——”,有时是断续的、压抑的抽泣,今晚,它又变成了婴儿般细弱的啼哭,若有若无,却像生了锈的钉子,直直往人耳朵深处钻。
李妍又一次从并不安稳的浅眠中被拽了出来。她没睁眼,只是将脸颊更深地埋进带着廉价洗衣液味道的枕头里,手指无意识地蜷缩,攥紧了被单边缘。这声音断断续续,搅扰了快一个月。最初以为是哪家养了猫,发情期的叫声凄厉些也正常。后来有人含糊地提过一嘴,说像是婴儿夜啼,可这栋楼乃至整个小区,近两年都没听说有新生儿。
她翻了个身,仰面躺着,天花板在黑暗里只是一片模糊的灰影。那啼哭声又变了调,掺进一种古怪的、类似布料被撕裂的“嗤啦”声,紧接着,是更清晰的、一下一下的“噗、噗”闷响。像是什么钝器在反复戳刺柔软的东西。
睡意彻底烟消云散。一种混合着烦躁和细微不安的情绪,像小虫子一样在心口爬。隔壁传来男人含糊的梦呓和翻身时床板的吱呀,隔壁那对小情侣,似乎总能睡得雷打不动。楼上偶尔有高跟鞋磕碰地面的脆响,那是独居的、据说在夜场工作的年轻女人晚归。
李妍租住的这间屋子,位于五号楼的三层,卧室窗户正对着七号楼的侧面。两楼之间隔着不算宽的绿化带和一条窄路,平日里对面楼里各家各户的窗帘颜色、窗台上摆的花、晾晒的衣服,都能看个大概。此刻,对面大部分窗户都黑着,像一只只沉默的、空洞的眼睛。只有零星几扇窗后透出昏暗的光,给楼体打上几块模糊的光斑。
那声音……似乎就是从其中一块光斑附近传出来的。李妍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那些亮着的窗口。三楼……或者四楼?光线太暗,楼间距加上绿化树木枝叶的遮挡,看不太真切。但那隐约的“噗噗”声和偶尔夹杂的、更像呜咽而非哭泣的声音,却好像有了方向,固执地指向对面偏右的一个窗口。
那扇窗没有拉严窗帘,留着一道巴掌宽的缝隙。昏黄的光从缝隙里漏出来,在窗外墙上投下一道窄窄的、惨淡的光条。光条微微颤动着,仿佛里面有什么东西在不安地晃动。
鬼使神差地,李妍轻手轻脚地下了床,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蹭到窗边。她没开灯,只将自家厚重的遮光窗帘拉开一条更细的缝,眯起眼,屏住呼吸,朝对面那道泄露的光源望去。
昏黄的光晕里,映出一个女人的侧影。她背对着窗户,坐在一张看起来是椅子或凳子的物件上,低着头,肩膀随着手臂的动作小幅度地起伏。她的头发有些蓬乱,在脑后随意地挽了一下,碎发散落在颈边。身上穿的像是件深色的、样式普通的家居服。
她的双手在身前忙碌着,但具体在做什么,隔着小几十米的距离和昏暗的光线,实在难以分辨。只能看见她的手臂抬起、落下,偶尔会有细长的、反光微弱的东西(是针吗?)随着动作一闪。然后便是那持续不断的、“噗、噗”的闷响,伴随着布料摩擦的窸窣声,还有那种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似哭非哭的抽气声。
女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动作里,对窗外浓重的夜色和可能存在的窥视毫无所觉。她的背影透着一种奇异的专注,甚至可以说是……执拗。每一个动作都显得缓慢而沉重,却又带着一种不容中断的连续性。
李妍看得脖颈有些发僵,眼睛也酸涩起来。她不确定自己看了多久,五分钟?还是十分钟?女人始终保持着那个姿势,重复着那些模糊的动作。那声音,那剪影,在死寂的深夜里构成一幅诡谲到令人心底发毛的画面。
她轻轻放下窗帘,退回床边坐下,手心不知何时出了一层薄汗,冰凉。是精神压力太大了吗?最近工作不顺,找了两个月才勉强安定在这租金低廉的老小区,隔壁的吵闹,楼上的晚归,加上这每晚的噪音……也许对面只是个手工爱好者,或者有某种需要重复性动作来缓解焦虑的怪癖?
自我安慰并没起到多大作用。那女人的姿态,那混合的声音,尤其是那种笼罩其上的、挥之不去的阴郁感,让李妍无法轻易说服自己。她重新躺下,用被子蒙住头,但那“噗、噗”的闷响和细弱的呜咽,似乎穿透了棉絮,直接敲打在耳膜上。
这一夜,她睡得极不安稳,梦里都是晃动的昏黄光影和模糊的、重复缝补动作的人影。
第二天是周六,不用早起。李妍顶着淡淡的黑眼圈,拉开窗帘。阳光灿烂得有些刺眼,昨夜的阴森荡然无存。对面七号楼在白天看起来毫不起眼,灰扑扑的外墙,各家各户阳台上晾晒着五颜六色的衣物,偶尔有人影在窗口晃动,一切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昨晚那个窗口……李妍辨认了一下,是七号楼三单元,大概四楼的位置。现在那扇窗户关着,米色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和其他人家没什么两样。
下午去小区门口的便利店买泡面,结账时,前面站着几个住在附近的大妈,正压低声音聊着什么。
“……就是七号楼那边,晚上老有动静,怪瘆人的。”一个烫着卷发的大妈说。
“我也听见了,像猫叫春,又不像。”另一个提着购物袋的附和。
“什么猫叫!”第三个声音更低沉些,带着点神秘,“我孙子都说,像小娃娃哭,可他妈咱这栋楼,哪儿来的小娃娃?老王家孙子都上初中了!”
“听说以前……”卷发大妈欲言又止,左右看了看,声音压得更低,“听说以前七号楼出过事儿……好几年前了。哎,算了算了,不提了,大白天的。”
她们很快换了话题,扯起了菜价。李妍拎着泡面,慢慢走回楼下。阳光照在身上,却驱不散心里那点莫名的寒意。出过事儿?什么事?和那声音有关吗?还是和那个深夜缝东西的女人有关?
好奇心一旦被勾起,就像藤蔓一样悄悄滋长。接下来的几天,李妍发现自己开始有意无意地留意对面那扇窗。夜幕降临后,她有时会关掉自己房间的灯,站在窗帘后,透过缝隙看过去。
女人几乎每晚都会出现。时间不定,但总是在深夜,小区里绝大多数灯火都熄灭之后。她总是坐在那个位置,背对窗户,重复着那些动作。光线似乎永远那么昏黄黯淡,照不清她手中的具体物件,只能大致看出是个不大的、轮廓柔软的东西,随着她手臂的起落而被摆弄。
李妍试过用手机放大功能去看,但距离和光线是硬伤,只能看到一个更加模糊的、晃动的影子。唯一清晰的是那种氛围——一种凝固的、沉重的、带着悲伤甚至怨愤的专注。女人的背影,在重复了无数遍的动作中,透出一种非人的僵硬感,仿佛她不是一个活物,而是一个设定好程序、不断运转的机器部件。
她到底在缝什么?为什么每晚都重复?那呜咽声是她发出的吗?李妍心里的疑团越滚越大,还掺进了一丝越来越难忽视的恐惧。那扇窗,那个女人,成了她夜晚一个固定的、令人不安的焦点。
周三晚上,加班到十点多才回来。洗漱完躺下,已经快十二点了。小区里格外安静,连惯常的狗吠声都听不见。李妍累得眼皮打架,刚要沉入睡眠,那熟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这一次,声音似乎格外清晰。不再是单纯的“噗噗”声,她竟然隐约分辨出,那里面夹杂着极细微的、线头被扯断的“嘣”的声音,还有类似剪刀合拢的、清脆的“咔擦”声。
她几乎是立刻清醒了,一种强烈的不适感攥住了心脏。犹豫了几秒,她还是挪到窗边,掀开帘角。
对面的情形一如既往。昏黄光,女人侧影,重复的动作。
可今晚似乎有点不同。女人手臂挥动的幅度好像大了一点,频率也快了一些。她身前那团模糊的物件,似乎被更用力地揪扯、按压。那细弱的呜咽声变得断续而急促,甚至带上了一点……咬牙切齿的味道?
李妍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看了这么多天,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女人动作里传递出的情绪——那不是平静的重复,那里面裹着强烈的、几乎要破体而出的躁动和……恨意?
突然,女人的动作毫无征兆地停下了。
那持续了快一个月的、规律得令人麻木的“噗噗”声和呜咽声,戛然而止。
寂静像一块冰冷的巨石,猛地砸在李妍的耳膜上,砸得她心头一跳。
昏黄的光晕里,那个一直低着头的、背影僵硬的女人,肩膀极其缓慢地,向上耸动了一下。然后,她的头,开始一点一点地,向左侧转动。
那动作慢得令人窒息,像生锈的齿轮在强行扭动,每转动一分,都发出不存在的、艰涩的“嘎吱”声。先是散乱的发丝,然后是苍白的、弧度异常的侧脸轮廓,再然后……
她的脸,完全转了过来,正对着李妍窗户的方向。
隔着小几十米的黑暗和昏黄的光线,李妍看不清她具体的五官,却能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两道冰冷黏腻的视线,穿透了夜幕,穿透了玻璃,精准地锁定了自己所在的这扇窗户,锁定了窗帘缝隙后那双惊骇的眼睛。
女人的嘴角,一点点向耳根方向扯开。
那不是微笑。那是一个空洞的、夸张的、没有任何温度的咧开。李妍甚至在一瞬间产生了幻觉,仿佛看到了那咧开的黑洞洞的口腔深处,缺少了什么支撑的东西,一片令人心头发凉的虚无。
没有牙齿。
一个冰冷的认知像毒蛇一样窜进脑海。
她对着我笑了。一个没有牙齿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李妍猛地向后跌坐下去,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她手忙脚乱地扯过窗帘,死死捂住自己,大口喘着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撞得肋骨生疼。冰冷的汗水瞬间浸透了睡衣的后背。
黑暗中,她蜷缩在墙角,耳朵却竖得尖尖的,捕捉着对面可能传来的任何一丝声响。
一片死寂。
那个女人,没有再继续她的“工作”。那扇窗后的昏黄光亮,在她转头“笑”了之后不久,也悄然熄灭了。
七号楼重新沉入黑暗,仿佛刚才那骇人的一幕从未发生。
但李妍知道,发生了。那个笑容,那个空洞的、对准了她的笑容,已经刻进了她的眼底,烙在了她的神经上。
后半夜,她再也没敢合眼,一直紧紧攥着被子,眼睛死死盯着自家紧闭的卧室门,仿佛那薄薄的门板外,就站着那个咧嘴笑的女人。直到天边泛起灰白,楼下传来早起老人的咳嗽声和清扫地面的声音,她才像虚脱了一样,瘫软下来,在极度的疲惫和恐惧中迷糊了过去。
醒来时已是中午,阳光刺眼。李妍头痛欲裂,第一个动作就是冲到窗边,猛地拉开窗帘。
对面七号楼三单元四楼那扇窗,窗帘紧闭,安静得像从未有人住过。
是梦吗?是连日的精神紧张产生的幻觉?
她颤抖着手拿起手机,想跟谁说说,手指在通讯录上滑动,却停住了。跟谁说?说什么?说对面楼有个女人每晚缝东西还对自己怪笑?谁会信?只怕会觉得自己疯了。
她颓然地放下手机。一整天都魂不守舍,泡面吃了一半就扔在那里,眼睛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对面那扇窗。那个没有牙齿的笑容,在脑海里反复闪现。
傍晚时分,手机“叮咚”响了一声,是小区物业管理的微信群。平时这个群除了催缴物业费、通知停水停电,几乎没人说话。
李妍随手点开。
一条@全体成员的通知跳了出来:
“各位业主\/住户请注意:近期接到个别住户反映夜间偶有不明声响。经查,声源疑似指向七号楼三单元。现已核实,七号楼三单元304室自三年前起一直处于空置状态,无人居住,亦未出租。请广大住户不必惊慌,物业会加强夜间巡查。如有任何异常,请及时与物业中心联系。”
空置?三年?
李妍盯着那几行字,血液仿佛一瞬间冻结了。
304室?三单元四楼……那个窗户的位置……不就是……
她猛地抬头,再次看向对面。米色窗帘依旧紧闭,在夕阳余晖下显得平静而无辜。
空置三年。
那她这一个月来,每天晚上看到的是什么?
那个坐在昏黄灯光下,重复缝拆动作的女人是什么?
昨晚那个对着她咧嘴笑的东西……又是什么?
“嗡”的一声,李妍只觉得头晕目眩,手机从无力的手中滑落,“啪”地掉在地板上。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都僵住了。
空置三年……无人居住……
那……敲门声……
等等。
敲门声?
不是幻觉。
清晰、缓慢、带着某种古怪节奏的叩击声,正从她家的防盗门外传来。
“咚。”
“咚。”
“咚。”
不紧不慢,每一下都像是敲在她的心脏上。
李妍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动脖颈,视线一点一点移向客厅的方向,移向那扇紧闭的入户门。
猫眼里,应该能看到外面……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起来的,也不知道是怎么挪到门后的。双腿像灌了铅,又像踩在棉花上。她屏住呼吸,颤抖着,将眼睛凑近了冰凉的猫眼孔。
扭曲的广角视野里,楼道昏暗的感应灯亮着。
门外站着一个人。
一个穿着深色、样式普通家居服的女人。头发有些蓬乱,在脑后随意挽了一下。
她低着头,怀里抱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布娃娃。布料颜色暗淡,缝了一半,露出里面脏污的棉絮。娃娃脸上没有五官,只有用粗糙的黑线缝出的、歪歪扭扭的嘴巴轮廓。
似乎是察觉到了门后的注视。
门外低着头的女人,肩膀极其缓慢地,向上耸动了一下。
然后,她的头,开始一点一点地抬起来。
散乱的发丝下,苍白的、弧度异常的侧脸轮廓,逐渐显现……
李妍猛地向后弹开,后背重重撞在鞋柜上,发出巨大的声响。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把即将冲出口的尖叫硬生生堵了回去,只剩下喉咙里“嗬嗬”的、漏气般的声音。
眼睛因为极度惊骇而瞪得滚圆,死死盯着那扇薄薄的、此刻却仿佛隔绝着两个世界的防盗门。
敲门声停了。
死寂重新降临,却比任何声音都更令人窒息。
几秒钟,或者几个世纪。
门外,传来布料轻微摩擦的窸窣声,还有一声极轻极轻的、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来的叹息,又像是……一声呜咽的余韵。
然后,脚步声响起。
很慢,很轻,一步一步,沿着楼道,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楼梯的方向。
感应灯熄灭了。
门外重新陷入黑暗。
李妍瘫软下去,顺着鞋柜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冷汗浸透了衣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牙齿不受控制地上下磕碰,发出“咯咯”的轻响。
她看到了。
虽然只是一瞬间,虽然模糊而扭曲。
但她看到了。
那个女人抬起了头。
猫眼扭曲的视野里,那张苍白的脸正对着门扉,嘴角向着耳根,咧开着一个巨大而空洞的弧度。
没有牙齿。
和昨晚她在对面窗口看到的一模一样。
而她的怀里,紧紧抱着那个缝了一半的、没有五官的布娃娃。
空置三年的304室……
深夜重复缝拆的女人……
没有牙齿的笑容……
抱着破娃娃敲响她家门的……东西……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画面,所有的恐惧,在这一刻轰然汇聚,拧成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流,瞬间淹没了她。
这不是恶作剧。
这不是幻觉。
有什么东西……从对面那栋空置了三年的房子里……出来了。
并且,找到了她。
李妍不知道自己在地上瘫坐了多久。直到腿部传来麻木的刺痛,直到窗外最后一丝天光也被夜幕吞噬,房间里彻底暗下来,她才勉强找回一点力气,手脚并用地爬离门口,背靠着客厅冰冷的墙壁,蜷缩起来。
眼睛死死盯着那扇门,仿佛它会突然自己打开。
寂静。死一样的寂静。连平时能隐约听到的隔壁电视声、楼上脚步声都消失了。整栋楼,不,好像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和门外残留的、那非人的冰冷气息。
手机还躺在地板远处,屏幕朝下。她不敢去拿。任何一点声响,在此刻都显得无比危险。
时间一分一秒地爬过,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黑暗中,视觉失效,其他感官却变得异常敏锐。她能听到自己狂乱的心跳,听到血液冲上耳膜的轰鸣,甚至能听到灰尘在空气中缓缓飘落的细微声响。
那个女人……走了吗?真的走了吗?会不会就站在门外,静静地等着?等着她开门,或者等着她自己崩溃?
“空置三年……”物业的通知像冰冷的咒语,在她脑子里反复回响。如果304真的三年没人住,那她这一个月看到的算什么?每晚准时亮起的昏黄灯光,那个重复动作的侧影,那些声音……都是鬼魂的执念?还是某种更难以理解的存在?
还有那个布娃娃。缝了一半,露出脏污棉絮,脸上只有粗糙黑线缝出的嘴巴……她在缝的,一直就是那个东西?拆了缝,缝了拆,永无休止?
为什么?为什么是布娃娃?为什么是那种充满童稚却又诡异无比的东西?
无数疑问和恐惧交织,几乎要将她的理智绞碎。她用力掐着自己的手臂,疼痛带来一丝微弱的清醒。不能待在这里。门不够安全。谁知道那东西会不会再回来?会不会……穿门而入?
这个念头让她猛地打了个寒颤。她扶着墙壁,艰难地站起来,双腿还在发抖。摸索着,跌跌撞撞地挪到卧室,反锁了房门,又搬过房间里唯一一把椅子,死死抵在门后。做完这一切,她已经耗尽了力气,滑坐到床边地毯上,背靠着床沿,大口喘气。
卧室的窗帘没有拉严,露出一线外面的黑暗。她不敢去看,怕又对上一张咧开嘴的惨白脸庞。她摸索着抓到床上的被子,把自己紧紧裹住,仿佛这薄薄的织物能提供些许屏障。
这一夜,注定无眠。每一次风吹过窗棂的轻响,每一次远处隐约传来的夜鸟啼叫,甚至她自己过于紧张导致的肌肉细微抽动,都能让她惊跳起来,冷汗涔涔。
直到天光微熹,灰白的光线艰难地挤进窗帘缝隙,照亮房间里漂浮的尘埃,李妍紧绷的神经才稍微松懈了一丝。阳光,至少是白天的阳光,似乎总能带来一点虚假的安全感。
她依旧不敢出门。耳朵时刻竖着,捕捉门外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好在,整整一个白天,门外安安静静,只有邻居正常出入的开关门声和脚步声。
饥饿和干渴最终战胜了恐惧。傍晚时分,她终于鼓起一丝勇气,像做贼一样,耳朵贴在卧室门上听了许久,确认外面没有异样,才轻轻移开抵门的椅子,拧开锁,蹑手蹑脚地走出去。
客厅里一切如常,仿佛昨晚那骇人的敲门声和猫眼外的景象只是一场噩梦。但李妍知道不是。那种冰冷的、黏腻的恐惧感还牢牢抓着她的心脏。
她快速捡起地上的手机,屏幕没摔坏。解锁,无数条未读信息和未接来电涌了进来,大部分是同事和几个朋友,问她怎么没去上班,是不是病了。她一概没回,手指颤抖着,点开了物业群。
那条关于304空置的通知还在,下面已经有了一些零星的回复。
“原来是空房子啊,吓我一跳。”
“可能是野猫吧,钻到空房子里弄出的动静。”
“物业多巡查一下也好。”
没有人提及看到过什么女人,更没人说起昨晚的敲门声。难道……只有她看到了?只有她被盯上了?
这个认知让她心底发寒。她往下翻,想看看有没有更多关于304或者七号楼的信息。聊天记录不多,很快翻到了更早的时间。忽然,一条几个月前的、不起眼的聊天片段吸引了她的注意。
是一个Id叫“老陈”的住户发的:“七号楼三单元那个楼梯间的灯又坏了,反应好几次了,物业到底修不修?黑灯瞎火的,上次差点踩空。”
下面有人回复:“三单元?是不是靠近304那边?那地方是有点邪门,灯老是坏。”
“老陈”:“谁知道呢。反正那层楼道感觉比别处冷。”
对话就此打住,没再深入。但“邪门”、“比别处冷”这几个字眼,像冰锥一样刺进李妍眼里。
她退出群聊,打开手机浏览器,犹豫了一下,在搜索框里输入了小区名字和“七号楼 304”。页面跳转,大部分是无关的房产信息或者很久以前的社区新闻。她不死心,又尝试加了“事故”、“事件”等关键词。
这一次,翻了几页后,一条年代久远、来自本地一个几乎废弃的论坛帖子标题,引起了她的注意:
“[旧闻回顾] xx小区家庭悲剧,年轻母亲疑因产后抑郁酿惨剧……”
帖子发布时间是四年前。内容很简短,语焉不详,只说该小区某栋楼发生一起家庭悲剧,一名年轻女子疑似产后抑郁,行为异常,最终酿成不幸,具体细节未披露,提醒公众关注心理健康云云。没有提及具体楼号房号,也没有任何图片。
xx小区,就是她住的这个小区。时间,四年前。304空置三年……时间似乎对得上。
产后抑郁?行为异常?酿成惨剧?
李妍的手指冰凉。她盯着那几行模糊的文字,脑子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深夜昏黄灯光下,女人重复缝拆布娃娃的背影,那细弱的、似婴儿啼哭又似呜咽的声音,还有那个没有牙齿的、空洞的笑容……
布娃娃……婴儿……
一个可怕的联想逐渐成形,让她胃里一阵翻搅,恶心得想吐。
如果……如果那个“惨剧”和婴儿有关……如果那个女人……
她不敢再想下去,猛地关掉了浏览器,仿佛那屏幕会烫手。但那个念头已经扎根,并且迅速生长出更多狰狞的枝丫。
为什么缝布娃娃?为什么发出那种声音?为什么是那样的笑容?
或许,那不仅仅是一个“鬼魂”。或许,那是一种凝固的、扭曲的、永无止境的痛苦再现。
而这痛苦,现在似乎……找上了她。
为什么是她?她刚搬来不久,和这里毫无瓜葛。是因为她一直在窥视?因为她是唯一一个长时间、持续注意到对面异常的人?就像黑暗中,只有她的窗口亮着灯,吸引来了飞蛾……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接下来的两天,李妍过得如同惊弓之鸟。她向公司请了假,理由是重感冒。她不敢出门,靠之前囤积的少量速食和瓶装水度日。手机调成静音,除了必要地查看是否有物业或房东的紧急消息,几乎不看。她拉紧了家里所有的窗帘,白天也开着灯,试图驱散角落里的阴影。
但恐惧如影随形。每一个细微的声响都能让她心跳骤停。她开始出现幻听,总觉得门外有极轻的脚步声,或者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夜里更是不敢合眼,熬到实在支撑不住,才会迷糊一会儿,随即又被噩梦惊醒,冷汗淋漓。
那个没有牙齿的笑容,和那个缝了一半的布娃娃,成了她噩梦的常客。
她也想过报警,或者联系物业。但怎么说?说一个空置了三年的房子的“鬼魂”敲了她的门?除了被当成精神病,她想不到任何其他结果。她也想过立刻搬家,逃离这里。但合同签了半年,押金和预付的租金不是小数目,以她目前的经济状况,短期内根本不可能再负担一次搬家和新租房的费用。更何况……如果那东西真的盯上了她,搬家……有用吗?
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和被困住的绝望,开始蔓延。她觉得自己像掉进蛛网的飞虫,越挣扎,缠得越紧。
第三天晚上,情况出现了变化。
没有敲门声。
但李妍在半夜忽然惊醒,一种强烈的心悸感扼住了她。房间里只开着一盏昏暗的床头灯,光线勉强照亮床铺周围。
她感觉到冷。不是普通的夜凉,而是一种阴湿的、仿佛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
然后,她闻到了。
一股极其微弱的、若有若无的气味。像是灰尘堆积了很久的霉味,又混合了一丝淡淡的、难以形容的腥气,还有……一股极淡的、类似劣质棉花和旧布料放久了的气味。
这味道……很熟悉。在她透过猫眼看出去的那一刻,似乎隐约闻到过。
它现在,弥漫在她的卧室里。
李妍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又瞬间褪去,留下冰冷的麻木。她僵硬地躺着,连呼吸都屏住了,眼睛瞪得极大,眼球慢慢转动,扫视着房间里灯光照不到的阴影角落。
什么都没有。
除了她自己粗重得吓人的心跳声,什么都听不见。
但那股阴冷的气息和诡异的味道,真实不虚。
她不知道那东西是不是就在房间里,躲在某个角落,或者……就在她的床边,低头看着她。她不敢动,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甚至连眼珠都不敢再转动,生怕惊动了什么。
时间在极致的恐惧中凝固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分钟,也许几个小时,那阴冷的感觉和古怪的气味,如同它们出现时一样,毫无征兆地,慢慢消散了。
房间里恢复了正常的温度,只剩下她自己身上冷汗的湿气。
李妍依旧一动不动,直到窗外的天空开始泛起灰白,确认那股气息真的彻底离开了,她才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瘫软在床上,泪水无声地涌出,瞬间湿透了枕巾。
它进来了。
那个东西,能够不通过门,进入她的家,她的卧室。
物理的屏障,形同虚设。
绝望的藤蔓,缠上了她的脖颈,慢慢收紧。
白天,李妍像个游魂一样在家里走动。她检查了所有的门窗,包括几乎从不打开的后阳台小窗,全都从内部锁死,甚至用胶带贴住了缝隙。明知这可能没什么用,但至少能带来一点点心理安慰。
她必须做点什么。不能再这样被动地等待,等待下一次敲门,下一次“来访”,或者更糟的情况。
她再次拿起手机,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她重新点开那个本地论坛的旧帖,仔细阅读下面寥寥无几的回复。大多数是 generic 的感慨,只有一条回复,来自一个叫“知情人123”的Id,说了一句:“听说那家的男人后来很快搬走了,女的……唉,作孽。那房子就一直空着,没人敢租也没人敢买。”
男人搬走了……
李妍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如果找到那个男人,是不是能知道更多?是不是能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甚至……有没有办法解决?
可是怎么找?四年前的事情,人海茫茫。她连那家人姓什么都不知道。
她尝试在社交媒体和网络上搜索小区名称加上“悲剧”、“丈夫”、“搬走”等关键词,一无所获。本地的新闻媒体报道也语焉不详,似乎当时并没有大肆宣扬。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的时候,忽然想起物业群里的“老陈”。他住在七号楼,似乎对那里比较了解,还提到过304附近“邪门”。
犹豫再三,恐惧和对信息的渴望最终占了上风。她添加了“老陈”的微信好友,验证信息写了:“您好,我是五号楼的住户,想向您打听一点关于七号楼的事情,谢谢。”
发送请求后,她紧张地盯着手机。直到下午,请求才被通过。
老陈的头像是一个风景照,朋友圈很少更新,看起来像个寡言的中年人。
李妍斟酌着措辞,发了条消息过去:“陈师傅您好,打扰了。我最近晚上休息不太好,好像听到七号楼那边有些动静,又看到物业说304空置了三年,有点好奇……您之前好像提过那边楼道有点冷,灯老坏?是不是……以前出过什么事?”
消息发出去,石沉大海。
李妍等得心焦,又不敢催促。直到晚上八九点,手机才震动了一下。
老陈回复了,言简意赅,却让李妍的心提了起来:
“小姑娘,有些事,别打听。304那房子,不干净。晚上早点睡,关好门窗。”
“不干净”三个字,像冰水浇头。
她急忙追问:“陈师傅,您是不是知道什么?我……我可能遇到点奇怪的事,很害怕。能不能告诉我,那家以前到底发生了什么?那家的男主人,您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这次,老陈隔了很久才回,似乎也在犹豫:
“造孽的事。女的生了孩子没多久,就有点不对劲。后来……孩子没了。女的也……反正没一个好结果。男的受不了,没多久就搬走了,再没回来过。房子就一直空着。听我一句劝,别沾惹。晚上听见什么,看见什么,都当没听见没看见。更别往那边看。”
孩子没了!
虽然早有猜测,但得到近乎确认的信息,还是让李妍一阵眩晕。产后抑郁,孩子没了,女人也“没个好结果”……所以,深夜缝拆布娃娃,模仿婴儿啼哭……那是一种怎样绝望而疯狂的执念?是对失去孩子的痛苦再现?还是一种扭曲的、认为自己还能“缝补”回什么的妄想?
“那……那家的男人,您有办法联系上吗?或者知道他叫什么,大概去了哪里吗?”李妍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
“联系不上。名字不知道,只知道姓吴。搬走后再没跟小区任何人联系过。你也别费劲找了。”老陈的语气带着告诫,“记住我的话,离那房子远点。不然……”
他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对话结束了。老陈不再回复任何消息。
线索似乎断了。只知道一个姓氏,和一个模糊的悲剧轮廓。
李妍感到一阵虚脱。知道了更多,恐惧却没有减少,反而因为那悲剧的沉重和那个“吴姓男人”的渺无踪迹,而变得更加深不见底。
她该怎么办?
夜晚再次降临。李妍如临大敌。她检查了所有门窗的锁和胶带,把卧室的椅子重新抵好,手里紧紧攥着一把从厨房拿来的水果刀——虽然她知道这可能毫无用处,但至少能带来一点点可怜的安全感。
时间一点点走向深夜。她缩在床角,耳朵捕捉着每一丝声响。
今晚,小区格外安静。连往常的虫鸣都听不见了。
就在她精神紧绷到极点,开始怀疑那东西今晚会不会不来的时候——
“咚。”
“咚。”
“咚。”
缓慢而清晰的敲门声,再次响起。
和上次一样,不紧不慢,敲在她的心口。
李妍猛地绷直了身体,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她死死盯着卧室门,仿佛能透过门板看到外面。
敲门声只响了三下,就停了。
然后,是漫长的、死一般的寂静。
就在李妍以为它又要像上次一样离开时——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但在极度寂静中却清晰无比的响声,从客厅方向传来。
是……门锁转动的声音?
李妍的血液瞬间冻结了。
她明明反锁了门!还用了钥匙多加了一道锁!
“咔哒……嘎吱……”
门轴转动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声音,幽幽地飘进卧室。
她的防盗门……被从外面……打开了。
紧接着,是脚步声。
很轻,很慢,拖沓着,一步一步,踏入了她的客厅。
那阴冷的、混合着霉味、淡淡腥气和旧布料气息的味道,也随之弥漫开来,透过卧室门底的缝隙,丝丝缕缕地钻入。
它……进来了。
这一次,没有停留在门外。
李妍能感觉到,那东西就在一墙之隔的客厅里。或许正静静地站着,或许在缓慢地移动,或许……正朝着卧室门走来。
极致的恐惧攫住了她,全身的肌肉都僵硬了,连呼吸都停滞了。她睁大眼睛,瞳孔因为惊骇而放大,死死盯着卧室门把手。
把手……轻轻转动了一下。
没有完全拧开,因为卧室门从里面反锁了。
但就是那一下转动,让李妍的神经彻底崩断。
它就在门外。试图进来。
“嗬……”她喉咙里发出濒死般的抽气声,握着水果刀的手抖得厉害,刀尖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微弱冰冷的光。
门把手停止了转动。
门外安静下来。
但李妍能感觉到,那东西没走。它就停在门外,隔着薄薄的门板。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门外,传来一声叹息。
悠长,阴冷,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某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渴望。
然后,脚步声再次响起。
不是离开。
那拖沓的、缓慢的脚步声,开始在她的客厅里徘徊。时而靠近卧室门,时而走远,时而停顿,仿佛在打量这个陌生的空间,又像是在寻找什么。
李妍蜷缩在床角,用被子死死捂住头,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牙齿磕碰的声音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她能听到自己心脏疯狂擂鼓的声音,也能听到外面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来回走动的脚步声。
它在找什么?
是我吗?
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时间在极度恐惧中失去了意义。每一秒都是酷刑。那徘徊的脚步声,那无所不在的阴冷气息,那若有若无的、旧布料和劣质棉花的味道,都在折磨着她濒临崩溃的神经。
终于,在天色将亮未亮、窗外透进第一缕灰蒙蒙的光线时,客厅里的脚步声停止了。
阴冷的气息,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
又过了许久,直到阳光彻底照亮天空,楼下传来清晰的鸟叫和人声,李妍才敢一点点掀开被子。
卧室门外,寂静无声。
她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也不知道它是怎么离开的。她甚至不敢立刻出去查看。
直到正午,强烈的日光给了她最后一点勇气。她哆哆嗦嗦地移开抵门的椅子,拧开反锁,将卧室门拉开一条缝。
客厅里,一切看起来似乎……正常。桌椅都在原位,没有东西被翻动过的痕迹。
除了……
她的目光落在入户门上。
防盗门紧闭着,门锁完好。仿佛昨晚那被打开的声音,只是她的幻觉。
但李妍知道不是。那股阴冷的气息和诡异的味道,还有那徘徊的脚步声,真实得刻骨铭心。
她的目光缓缓移动,扫过客厅的每一个角落。最后,停在了沙发旁边的地毯上。
那里,原本空无一物。
现在,静静地躺着一个东西。
一个小小的,颜色暗淡的,缝了一半的布娃娃。
脸上,只有用粗糙黑线歪歪扭扭缝出的嘴巴轮廓。
露出的棉絮,脏污陈旧。
正是那晚她在猫眼里,看到门外女人抱在怀里的那个。
它被留下了。
就在她的家里。
李妍看着那个布娃娃,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她顺着门框滑坐到地上,目光呆滞。
这不是结束。
这只是一个开始。
一个更漫长、更恐怖、更无法挣脱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