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上,庄严肃穆。
文武百官分列两侧,鸦雀无声。沈渊身着国公朝服,脊梁挺得笔直,立于丹陛之下。
在例行禀报北境战事后,沈渊深吸一口气,再次上前一步,声音沉稳洪亮:
“陛下,臣尚有一事启奏,关乎臣子终身,亦涉及天家体面,恳请陛下恩准。”
承乾帝端坐龙椅,眼底深处一片冰封:“爱卿但说无妨。”
“臣之长子怀民,与先帝嫡女南宫凤仪殿下,自幼相识,彼此倾心,情意深重。”沈渊言辞恳切,姿态放得极低,“臣今日斗胆,恳请陛下降下恩旨,为二人赐婚。”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响起细微骚动。
官员们交换着震惊复杂的眼神。谁不知道南宫凤仪身份特殊,是承乾帝心头的一根刺。
承乾帝脸上笑容不变,但眼眸深处凝结寒霜。他手指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沉吟许久,方才缓缓开口:
“凤仪乃先帝嫡女,朕之皇妹,身份尊崇,非同一般。她的婚事,关乎皇室体统,天下观瞻,岂可轻率而定?”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深沉而充满压力:
“此事……关系重大,容朕……稍后再议吧。”
这已是明确的拒绝,甚至带着警告意味。
沈渊心中早有预料,将腰弯得更低,语气更加谦卑沉痛:
“陛下明鉴!臣年事已高,此番北境被俘,身心受创极重,实已不堪再执掌北境军务。”
他抬起头,目光恳切:
“臣愿主动交出沈家军全部兵权,由次子怀安接掌。臣只求保留镇国公爵位,卸甲归田,颐养天年。”
“臣愿以此毕生心血所系之兵权,换取陛下对怀民与凤仪殿下婚事的成全!我沈家绝无拥兵自重之心,只求家族平安,儿女姻缘顺遂!”
他以交出兵权这堪称自断臂膀的巨大牺牲,来换取一桩婚事,姿态低到了尘埃里。
然而,承乾帝眼底的忌惮与猜疑并未消散。
沈家主动交出兵权固然是他乐见,但沈怀民若尚了凤仪公主,沈家便与先帝嫡系血脉产生最紧密联结,这无疑是在他心头埋下更尖锐的刺。
他正欲再次开口驳回——
就在此时,殿外骤然传来内侍监尖细而极具穿透力的通传声:
“太后娘娘驾到——!”
满殿皆惊!
只见太后身着繁复庄重的凤袍,在宫娥内侍簇拥下,仪态万方步入金殿。
更令人心惊的是,那位常年深居简出的玄衍真人,依旧如影随形般,静默地跟在太后身侧。
“皇帝,”太后直接开口,声音平和雍容,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哀家在慈宁宫便听闻,沈爱卿为其子求娶凤仪,此乃成人之美的好事,亦是告慰先帝在天之灵的一桩心愿,为何在此迟疑不决?”
承乾帝脸色微变,连忙起身相迎:“母后,您怎么来了?此事……朕正在斟酌……”
太后抬手打断他的解释,目光扫过下方垂首的沈渊。
她缓缓从袖袍中取出一卷明黄色的绢帛——那绢帛质地非凡,隐隐有流光,边缘以金线绣着精致的云龙纹,正是皇家最高规格圣旨的制式!
她双手将圣旨缓缓展开,动作庄重,朗声诵读:
“此乃先帝南宫曜,于承启十五年,亲笔所书,加盖传国玉玺之空白婚书!其上明言:‘朕之嫡女凤仪,婚姻之事,可自主择选合乎礼法之良配,皇室宗亲,不得以任何理由干涉阻挠,钦此!’”
“先帝圣旨?!”承乾帝脸色骤变,猛地从龙椅上站起,目光死死盯着那卷圣旨。
他心中惊涛骇浪——先帝竟然还留下了这样一道完全出乎意料的护身符!
太后目光平静地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皇帝不必惊疑。此圣旨,千真万确,乃安国公之子江临渊,于鸡鸣寺地宫之中,得见先帝残留于世间的意志,蒙先帝亲授,带出地宫,辗转交予凤仪手中。”
“地宫?!先帝残魂?!江临渊?!”承乾帝失声惊呼,脸上血色瞬间褪去大半,甚至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
地宫之秘,先帝残魂……这些都是他内心深处极力想要掩盖的隐秘!
“不错。”太后语气笃定,“江临渊身负先帝传承,得入地宫,乃是先帝认可之人。他带出此旨,便是先帝意志的延续!”
她向前一步,目光如炬,直视承乾帝,声音陡然提高:
“皇帝!难道你要违逆先帝白纸黑字、加盖国玺的明确遗诏吗?难道你要让天下人认为,你连先帝对亲生女儿的最后一点慈爱之心,都要剥夺吗?!”
太后的话语,字字千钧,如同九天惊雷,轰击在承乾帝心头。
违逆先帝遗诏,尤其还是涉及先帝最看重、曾立为储君的嫡女婚事,这个罪名,他担不起!
更何况太后亲自出面,手持真品圣旨,又有玄衍真人在旁——他若强行反对,不仅会败坏自己“仁孝”名声,更坐实了他对先帝旧人的忌惮打压!
承乾帝脸色青白交加,胸膛剧烈起伏,死死攥着龙袍袖口的手指骨节泛白,微微颤抖。
满殿寂静,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良久,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他极其艰难地、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声音:
“既然……既然是先帝遗诏……铁证如山……朕……朕岂敢不从……”
他颓然坐回龙椅,挥了挥手:
“传朕旨意……准镇国公世子沈怀民,尚先帝嫡女南宫凤仪……择吉日完婚……”
“沈爱卿……忠勇可嘉,体恤国事,交卸兵权之事……容后再议,朕……准你卸去军职,安心荣养。”
圣旨一下,满朝先是瞬间寂静,随即爆发出各种恭贺之声。
沈渊深深叩拜下去,额头触及冰冷地砖:
“臣,沈渊,谢主隆恩!”
他明白,这桩婚事的最终促成,江临渊留下的先帝圣旨,以及太后关键时刻的出面,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那个年轻人,即使身陷囹圄,其智谋与布局,依旧在千里之外,守护着沈家。
漠北圣山,石殿之内。
江临渊的意识,在无边黑暗与冰冷深渊中漂泊许久,最终被一丝微弱却坚韧的暖意牵引,浮向光明。
他极其缓慢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视线先是朦胧,继而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粗糙古朴的石质穹顶,火焰光芒将影子投在上面,摇曳舞动。
他尝试微微转动脖颈,目光落在不远处——
那个静静盘坐在巨大图腾阵盘中央、身着繁复萨满服饰、脸上涂着神秘油彩的老者身上。
老者也正静静看着他,那双深邃眼眸里,只有一片看透时光长河的平静,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江临渊苍白的嘴唇极其微弱地勾动了一下,扯出一个近乎无声的浅澹笑容,声音嘶哑干涩:
“呵……先帝……还真是……算无遗策……”
他停顿许久,似乎在积蓄力气,眼神却锐利如初:
“若非……有您在……我怕是……只能启动……留给京城那边的……最后那道……‘玉石俱焚’的保命计划了……”
白云天原本古井无波的脸上,瞬间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震惊!
他深邃的眼眸猛地收缩——先帝的安排?他竟能一语道破?!
还有那“玉石俱焚”的保命计划?听其言,似乎是留给沈家和南宫凤仪,在万不得已时用以自保甚至反击的最终后手!
这个年轻人,在自身奔赴死地之前,竟然还为千里之外的盟友,留下了如此决绝的护身符?!
就在这时,一直守在旁边的白景行再也按捺不住,一个箭步冲到榻前,身体因情绪激荡而微微颤抖,声音哽咽:
“孩子!你终于醒了!你……你知道你母亲云容……她到底是怎么死的吗?你父亲屹川……他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江临渊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怔。
他蹙起眉头,带着惯有的审视与疏离,看向眼前这个面容与记忆中母亲肖像有着五六分相似的中年男子,又望向那边沉默不语的老者。
他虚弱地咳了两声,反问道,声音虽低,却清晰:
“你们……为何……问这些?”
他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带着探究与警惕:
“我的家事……与你们……有何干系?难道……你们与我……有亲?”
白景行眼圈瞬间红了,泪水几乎夺眶而出,他重重点头:
“是啊!孩子!我是你母亲的亲哥哥,你的亲舅舅,白景行啊!”
他伸手指向白云天,语气激动:
“这位,是你母亲的父亲,你的亲外祖父,白云天!我们是你在这世上,除了你父亲之外,最亲的亲人!”
江临渊瞳孔骤然收缩,呼吸猛地一窒,引发一阵剧烈咳嗽,嘴角渗出一丝血迹。
但他浑然未觉,只是勐地再次看向那沉默的老者——
这位身份超然、连漠北天可汗都礼敬三分的大萨满,这位先帝遗诏中让他苦等至今的“帮手”,竟然……是他的外祖父?!
一瞬间,无数的线索在他脑海中疯狂碰撞、贯通!
他望着白云天那双深邃眼眸中难以掩饰的愧疚、痛惜,以及那血脉深处无法作伪的悸动,沉默了。
良久,他才缓缓闭上眼,仿佛在消化这巨大的信息冲击。
再次睁开时,眼中少了几分锐利审视,多了一丝了然的疲惫与复杂情感,他低声喃喃:
“原来……如此……”
“难怪……您会……不惜代价……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