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殿内,时间仿佛凝固。
江临渊那句低不可闻却重若千钧的“结束征战、荣归故里”,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了层层波澜与沉淀多年的泥沙。
白云天怔怔地看着榻上那张苍白却依稀能看到女儿影子的年轻面庞。
那双勘破生死的眼眸中,先是剧烈震动,随即冰封的湖面缓缓融化,漾开一种名为“感动”的暖流,迅速化为深沉的骄傲。
这孩子,才十七岁!
却已尝遍世间至苦,身负血海深仇与王朝重托。
然而,他心中所念所想的,竟是那片土地上最普通百姓能否拥有一夕安宁。
这份超越年龄的胸怀,这份敢于直面最艰难问题的担当,远胜于他近百年来见过的无数英雄豪杰!
“好……好孩子……”
白云天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哽咽,仿佛穿越了漫长的岁月风沙。
他缓缓地伸出那双布满皱纹和老茧的手,极其轻柔地覆在江临渊冰凉的手背上。
那粗糙的触感与掌心传来的、笨拙却无比真挚的温暖,试图驱散外孙身上骨髓深处的寒意。
“你母亲……云容她……若在天有灵,看到你今日模样,知晓你心中所念……定会以你为荣,含笑九泉……”
江临渊感受到手背上那陌生而又沉重的温暖触感,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
这种纯粹的、不掺杂任何利益算计的、来自血脉亲长的关怀与肯定,对他而言太过陌生。
他下意识想要抽回手,却连这点力气都使不出,只能有些狼狈地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
然而,白云天那饱经风霜的敏锐洞察力并未被温情所蒙蔽。
他话锋一转,那双仿佛能映照人心的深邃眼睛里闪过一丝精明与洞察,微微眯起眼:
“不过……孩子,你方才提及与那位沈家小姐的‘合作’……祖父我这双老耳朵听着,怎么细细品来……总觉得有些地方透着不对劲呢?”
江临渊抬起眼,眸中恢复了惯有的清明与冷静:“祖父何出此言?合作便是合作,各取所需,有何不对劲?”
白云天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目光如炬:
“你体内那两次‘封脉’之术,虽然同出一源,但其具体施行时的手法、内息运转的微妙轨迹……分明是出自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之手!你把华阳针传给那位沈小姐了吧。”
江临渊沉默了。
石殿内只剩下炭火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
他没想到外祖父的感知竟敏锐精准至此!仅凭脉象深处残留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细微痕迹,便能推断出如此接近真相的细节!
片刻后,他方才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算是吧。当时情况危急,箭在弦上,别无他法。她也……确实天赋异禀,学得很快,上手极准。”
他脑海中不由自主地闪过沈清辞凝神施针时专注而坚定的侧脸。
白云天眼中闪过一丝“果然如此”的了然,随即那了然又化作更深的、带着几分戏谑的笑意:
“既然如此……听你之言,语气这般平澹,看来你心中也清楚,即便你此番能安然回去,你们这份始于合作的婚约,怕是依旧难保,终究还是要走到退婚那一步的吧?”
江临渊闻言,脸上并无太多失落,反而扯出一个略带自嘲的清浅弧度:
“这本就是一场始于利益权衡的合作,那一纸婚书不过是合作的凭证与掩护。她若觉得目的已达,或有了更好的选择,想退,退了便是。强扭的瓜不甜。”
“哦?”白云天挑了挑眉,故意追问道:“怎么?是看不上人家姑娘?还是……你自觉出身经历复杂,配不上她?”
“并非如此。”江临渊摇了摇头,目光清明如秋水:
“沈小姐……聪慧敏锐,果决坚韧,心有丘壑,非池中之物,绝非寻常闺阁女子可比。是我所见过的……极特别的女子。”
他顿了顿,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只是……合作归合作,情分归情分。一份始于算计、建立在沙砾之上的婚书,捆不住两个心思各异、各有背负的人。时机若到,强求无益,不如退了干净,也省得彼此束缚,徒增烦恼。”
他说得洒脱,但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一缕极细微的复杂情绪悄然划过。
白云天看着外孙那副看似云淡风轻、实则眼底深处藏着一丝难以捕捉的怅惘的模样,不由得朗声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好!说得好!既然觉得那婚书不称心,像是穿着不合脚的鞋子,那便退了它!”
“等我外孙解决了漠北之事,功成归来,名动天下之时,想要什么样的好姻缘没有?到时候,祖父亲自出马,为你保媒拉纤,定要挑一个才貌双全、性情温婉的姑娘,风风光光地娶进门!”
江临渊被外祖父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有些措手不及,苍白的脸上竟泛起一丝极澹的红晕。
他有些窘迫地轻咳一声,迅速将话题引回正事:
“祖父,计划自然是有的。但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我对漠北的了解大多源于书本记载和正面交锋,对其内部部落详情、错综复杂的关系网所知仍浅。若要寻得那条可能存在的通往和平的路,还需深入了解这片土地的灵魂。还请祖父不吝赐教。”
见江临渊能在谈笑间迅速收敛心神,将话题引回关乎大局的正事,白云天眼中赞赏之色更浓。
他收敛笑容,神色郑重:
“此事关乎两国气运,黎民生息,确实需从长计议,谋定而后动。漠北看似在王庭金帐之下铁板一块,实则内部部落林立,利益交错,暗流汹涌……”
他正准备开始讲述,目光扫过江临渊眉宇间难以掩饰的疲惫与虚弱,又停了下来,语气转为关切:
“不过,你伤势未愈,元气大损,今日苏醒后心神耗损已巨。先好好休息,凝神静养。待你精神恢复些许,祖父再与你挑灯夜谈,细细分说这漠北草原上的各方势力与恩怨情仇。”
江临渊也确实感到一阵阵强烈的眩晕与虚弱感如同潮水般袭来。
他不再强撑,顺从地点了点头,浓密的睫毛缓缓垂下:
“好,有劳祖父费心。”
白景行一直守在旁边,见状连忙上前,动作轻柔地为他掖好被角,眼神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慈爱与心疼。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京城,镇国公府,暖玉阁。
晨曦微露,澹青色的天光透过精致的窗棂,在室内铺洒下柔和朦胧的光晕。
沈清辞又一次从纷乱的梦境中惊醒,心口犹自怦怦直跳,怀中依旧紧紧地抱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墨色外袍。
这一次,梦中的景象似乎不再全是冰冷的战场硝烟与令人心悸的离别,仿佛掺杂了一些模糊而温暖的片段……
具体是什么,她醒来的一刹那便迅速消散,只留下心头一片陌生的悸动与脸颊上久久不散的滚烫热度。
她拥着锦被坐起身,有些怔忡地用指尖反复摩挲着怀中那柔软却冰凉的布料,鼻尖仿佛还能嗅到那丝清冽中带着澹澹药草苦味的气息。
“小姐,您醒啦?今儿个气色瞧着倒好。”芳儿端着铜盆走进来,看到自家小姐脸颊泛着异常动人的红晕,眼神还有些迷离恍惚,立刻猜到了七八分。
她抿嘴偷偷笑起来,压低声音调侃道:“小姐,您这又是抱着江公子的衣裳,梦到什么说不出口的好事儿了?瞧这小脸红的,奴婢瞧着都替您害臊呢!”
沈清辞被她说中心底最隐秘的涟漪,脸颊更是“唰”地一下红透了。
她羞恼地瞪了芳儿一眼,作势扬起手要打她:“死丫头!越发没规矩了!还不快些伺候我梳洗!”
芳儿笑嘻嘻地灵巧躲开,手脚却愈发麻利地为她梳理青丝:
“是是是,奴婢这就帮小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说不定啊,哪天江公子就骑着高头大马回来了,看到小姐出落得这般明艳动人,那才叫好呢!”
“你……你这丫头,越发口无遮拦了!”沈清辞羞得连耳根都红透了,主仆二人笑闹成一团。
梳洗完毕,换上一身浅碧色衣裙,沈清辞敛起笑容,恢复了平日里清冷沉稳的模样,前往主院向母亲请教管家之事。
经历了家族巨变、朝堂风波与北境的生死考验,她深知自己肩上的责任重大。
她需要学习,需要成长,需要有能力真正地支撑起这个家。
到了下午,府中刚用过午饭不久,门房便急匆匆来报——宫中有天使前来宣旨!
整个镇国公府瞬间波澜涌动!
香桉设于前院正厅,沈渊一丝不苟地身着国公礼服,率领着盛装的家人于前院恭敬跪迎。
前来宣旨的大太监手持明黄卷轴,面带象征皇家恩典的笑容,尖细却清晰的声音一字一句念出了那封承载着无数期盼与博弈的赐婚圣旨——
准镇国公世子沈怀民,尚先帝嫡女南宫凤仪,择选吉日,依制完婚!
圣旨念毕,余音仿佛还在庭院中回荡。
沈家众人依礼叩首齐声谢恩。
沈渊和沈母脸上露出了难以抑制的欣慰笑容。沈怀民激动得眼眶微红,下意识攥紧了拳头。
送走了宣旨的天使,沉重的府门缓缓合上,镇国公府内压抑许久的喜庆气氛终于爆发出来!
这桩历经波折的婚事,终于迎来了陛下亲旨赐婚的圆满结局!
如同温暖的阳光,暂时驱散了连日来因江临渊生死未卜而笼罩的阴霾。
沈清辞独自站在庭院那株开始抽出新芽的石榴树下,看着父兄和母亲脸上久违的轻松与喜悦笑容,心中由衷地为兄长感到高兴。
然而,在那份由衷的喜悦之下,一丝难以言喻的空落落的怅惘与思念,如同水底的暗草悄然缠绕上她的心头。
兄长的婚事已定,幸福在望。
那她的呢?
那个远在漠北苦寒之地,生死未知,与她有着一纸始于“合作”、关系微妙难言的婚书的人……
他此刻,究竟在何处?身处怎样的境况?可还安然无恙?
她下意识地、无人察觉地轻轻抚向了衣袖内侧,那里贴身藏着一枚样式奇特、触手冰凉的银针——
正是江临渊离去前,郑重交予她防身,并蕴含了“华阳针法”精要的那一枚。
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奇异地沉淀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