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被太行山厚重的轮廓吞没，邺城彻底沉入一片诡异的昏暗。白日的喧嚣和杀戮并未完全停歇，只是变得更加零散和隐秘。某些角落依旧会突然爆发出短暂的惨叫或打斗声，随即又迅速沉寂，仿佛被这座吞噬生命的巨兽悄然消化。
火把的光芒在主要街道上移动，那是慕容鲜卑的巡夜队。他们大声谈笑着，用胡语交换着今日的“收获”——或许是抢到的财帛，或许是斩获的首级数量。对于黑暗小巷里那些细微的声响，他们并不十分在意，只要不闹出太大动静，威胁到他们的安全，那些如同老鼠般躲藏的幸存者，可以留待明日慢慢搜杀。
这份胜利者的傲慢与松懈，成了熊启他们唯一的生机。
十三人的小队，加上苏云和她的药童小安，一共十五人，悄无声息地穿梭在断壁残垣的阴影中。熊启打头，目光如鹰隼般扫视前方，每一个路口，每一个可能藏匿危险的角落都不放过。张龙和赵虎一左一右护在两翼，警惕后方和侧翼。李狗儿、王五等溃兵紧紧跟着，虽然紧张得手心冒汗，却无人敢发出大的声响。苏云拉着小安，咬紧牙关努力跟上队伍，她的药箱和那包珍贵的炊饼由一名溃兵帮忙拿着。
熊启根据白天的观察和记忆，选择了一条迂回向西的路线，尽量避开还有火光和人声的主要街道。他们的目标是西城墙的一处坍塌点，那是白天他远远观察到的情况，虽然风险很大，但却是最快出城的途径。
“嘘——”熊启突然举起拳头，整个队伍瞬间凝固，屏住呼吸贴墙隐匿。
前方巷口，一队五人的鲜卑巡夜兵举着火把走过，沉重的皮靴声和含糊的胡语说笑声逐渐远去。
直到火光彻底消失，熊启才打了个手势，队伍继续潜行。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焦臭和夜晚的寒意。苏云不小心踩到了一具冰冷的尸体，吓得差点叫出声，死死用手捂住嘴，脸色苍白。小安更是紧紧抓着她的衣角，浑身发抖。
“跟紧，别掉队。”熊启回头低声说了一句，语气没有太多温度，却奇异地让苏云安定了一些。
他们穿过一个被焚毁的坊市，焦黑的木料在脚下发出轻微的碎裂声。突然，旁边一堆杂物后传来一阵窸窣声和低低的呜咽。
所有人瞬间紧张地举起武器。
熊启慢慢靠近，用刀拨开杂物。只见下面躲着两个七八岁大的孩子，一男一女，衣衫破烂，满脸黑灰，正抱在一起瑟瑟发抖，看到明晃晃的刀锋，吓得连哭都不敢了，只是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又是孤儿……熊启的心微微抽紧。乱世之中，最无辜最脆弱的就是孩子。
他收起刀，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柔和一些：“别怕，我们不是胡人。能站起来吗？跟我们走，出城去。”
两个孩子只是恐惧地看着他，一动不动。
苏云见状，从怀里掏出那小半块没舍得吃完的炊饼，掰成两半，递了过去：“吃吧，跟我们走，城里不安全了。”
食物的诱惑和女性柔和的声音起了作用。两个孩子迟疑地接过饼，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一边吃一边怯生生地看着众人。
“一人背一个，速度快！”熊启没有犹豫，直接下令。带上孩子，速度会慢，风险增大，但他无法将这两个毫无自保能力的孩子留在这里等死。
张龙和赵虎二话不说，上前一人背起一个孩子。队伍再次出发，人数增加到十七人，负担更重，行动也更加迟缓。
必须尽快出城！
又绕过几个街口，期间再次有惊无险地避开了两拨巡夜队。西城墙那处巨大的坍塌缺口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那是被攻城锤猛烈撞击后造成的，砖石泥土堆积成一个斜坡，虽然难走，但足以让人攀爬通过。缺口附近没有火把，一片黑暗，只有远处城楼上隐约有巡逻兵的身影。
希望就在眼前！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接近缺口时，旁边一条岔路上突然传来一声醉醺醺的胡语吆喝！紧接着，三个勾肩搭背、步履蹒跚的鲜卑士兵从巷子里转了出来，他们显然刚劫掠了酒水，喝得醉眼朦胧，手里还拎着酒囊和抢来的包裹。
双方在黑暗中猛地打了个照面，都是一愣。
鲜卑士兵醉眼迷离地看着这群聚集在城墙根、形迹可疑的人，一时没反应过来。
“动手！”熊启的反应快如闪电，低吼一声的同时，人已经扑了出去！手中的弯刀划出一道寒光，直接抹过了最近那个醉鬼的喉咙！
张龙和赵虎也同时暴起，刀剑并出，另外两名醉醺醺的鲜卑士兵根本没来得及拔出武器，就惨叫着倒在了血泊中。
整个过程发生在呼吸之间，干净利落。
但惨叫声和打斗声在寂静的夜里还是太过刺耳！
“那边！什么声音？！”远处城楼上，传来了巡逻兵的厉声喝问，火把的光芒开始向这边移动！
“快！爬出去！”熊启顾不上擦拭刀上的血，指着那坍塌的斜坡低吼道，“快！”
众人如梦初醒，拼命地向斜坡上爬去。砖石松动，不断滚落，背着孩子的人更是艰难。
“嗖！”一支箭矢从城楼方向射来，钉在附近的土里。
“快！再快一点！”熊启催促着，一边警惕地望向城楼方向。更多的火把在聚集，更多的箭矢开始零星射来，但因为距离和黑暗，准头很差。
苏云爬得气喘吁吁，裙裾被撕破，手掌被碎石磨得生疼，但她咬紧牙关，在小安的搀扶下奋力向上。一名溃兵在她脚下滑倒，她下意识地伸手拉了一把。
终于，第一个溃兵爬上了缺口，翻身跳到了城外！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张龙背着孩子爬了上去，转身伸手拉赵虎和他背上的孩子。
箭矢越来越密集，已经有溃兵被射中，惨叫着滚落下去。
“熊大哥！快上来！”张龙在缺口上焦急地大喊。
熊启是最后一个断后的。他挥刀格开一支射向苏云的流矢，推了她一把：“上去！”
苏云和小安连滚带爬地翻过缺口。熊启紧随其后，就在他即将跃出缺口的瞬间，一支力道强劲的箭矢呼啸而至，“噗”地一声射穿了他的小腿！
剧痛传来，熊启闷哼一声，身体一歪，几乎栽倒。他猛地用手撑住边缘，奋力一翻，终于滚落到了城墙之外！
“熊大哥！”张龙和赵虎惊呼着冲过来。
“别管我！快走！进林子！”熊启忍着剧痛，一把拔出腿上的箭矢，鲜血瞬间涌出。他撕下一条衣襟，飞快地扎紧伤口上方止血。
身后城墙上，鲜卑兵的叫骂声和火把光芒越来越近，甚至能听到有人正在集合，准备出城追击。
十七人的队伍，此刻只剩下十四人活着逃出，三人永远留在了城墙下。
来不及悲伤，也来不及喘息。城外是一片开阔地，更远处才是黑暗的、能提供庇护的山林。
“走！”熊启咬着牙，在张龙和赵虎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带着这支伤痕累累、惊魂未定的队伍，向着西方的黑暗，向着太行山的方向，亡命奔去。
邺城的噩梦暂时甩在身后，但荒野的危机和追兵的马蹄声，已然可闻。